他正看得聚精会神,冷不防又有人的大喝声从辕帐外传来。
“陛下,王廷传报!”依旧是琚怀,亮着大嗓门,横冲直撞的跑了进来。
完颜澈皱了下眉头,看琚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紧张样子,便知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也想不出能坏到哪里。
他接过那封八百里急函,信笺上还留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使得他一双英挺的眉愈加纠紧,倒出里面一张薄信,纸上字体潦草,像是人仓促间写下,而这笔字完颜澈认识,那是耶律宝隆的笔迹。
待一封信看完,完颜澈的脸已经铁青的吓人,“那传信来的人现在何处?”
“他受了重伤,急函送抵后便昏了过去。”琚怀看完颜澈神色不对,心中更加惴惴不安,“陛下,王廷出什么事了?”他小心开口探问。
“西突厥起兵犯境,已经过了乌拉城。”他点起火折子将信纸点燃,火舌舔上,眨眼的功夫就烧成了灰烬。
琚怀整个人如被雷电贯击,愣愣怔在当场,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西突厥,完颜霆庆?”琚怀难以置信的又问了遍。
“不错。”完颜澈双指抵在唇下,若有所思的沉眸。
“陛下,那我们要不要回……”琚怀一个撤字还没说出口,在完颜澈冷扫而来的目光下,只能硬生生憋了回去。
“国内尚有三十五万军队可以调动,想必少相不会让我失望。”完颜澈唇角不自觉的抿出一道冷锐,事情快要水到渠成让他现在退兵万万不可能!如此便只能期望耶律宝隆能镇得住场了,待他夺下泽州,事情便能有回旋的余地。只是没想到西边那位荏弱的主,居然有这番魄力,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陛下,但三十五万军队中有二十五万是族兵,还有十万也是分散各处,我怕……”琚怀仍觉心下不宁,这种被人洞穿后防的感觉实在糟糕透顶了。
“怕什么!前惧狼,后畏虎的可不是我们的作风,我倒要瞧瞧完颜霆庆到底有多大能耐。”他的堂哥,古兰国的娣脉储君心里到底埋了多少宏图大志?又有多少诡谲计量,完颜澈很好奇。他喜欢和水平相当的对手较量,太过孱弱的对手会让他品尝不到胜利带来的骄傲,所以他期待完颜霆庆不要让自己失望才好。
他合上面前地图卷轴从椅上起身,便是表示此事再无转圜余地。
琚怀陪着完颜澈去看了那个信使,军医用药将他催醒,从他口中得知半途上有人劫杀,信使才不得不绕了远路而来,这也是为什么信上落款时间会与今天隔了好些日子。
回帐的路上,琚怀在完颜澈身后叨叨不休,“有人追杀信使,是不想让我们知道王廷的情况么?西突厥耳目如此之广么,才刚过乌拉城,便能派人劫杀从王廷出来的信使?”琚怀一手搓了搓下巴,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惊骇的想法,诧异下不觉脱口,“难道王廷里有他们的内应?!”
余暮下,夜色将来,各行帐间有大部军队匆匆奔走而过,大家都在准备即将到来的攻城,完颜澈回身对琚怀道:“还不去准备?你都弄好了?”
琚怀看着完颜澈沁蓝如海的双瞳,似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忽然,他就没那么紧张了。他相信他们的陛下能扫清一切阻碍在他们面前的障石,带着他们俯瞰九州华夏富饶山河,如同相信车可汗王战无不胜一样,绝没有动摇!
“还,还余一点未曾备妥。”琚怀细下声来。
“那还不准备,需要我来帮你吗?”完颜澈朝他大吼一声,琚怀忙掉头跑走。
完颜澈回到帐中,取过风屏上挂着的虎头兽扣的黑带束在腰间,拿起自己的犀角长弓坐回桌前,随手取过一块巾帕细细擦拭弓上每一条纹路。
最近一次用这弓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一年前,他用这把弓射来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往后,他将同样用这把弓,射下东朝江山。
离开攻城的时间越近,他反而显得愈加平静。他拿起一直放在书桌一角的一本书,里面夹着厚厚一摞的信,都是曦凰写来的。每当自己累了、乏了、想念她的时候,他总会将这些信一封封的拆开来看,看她龙飞凤舞的字,好似从这些娟秀的笔迹里能看到她嬉笑怒骂随性随意的美丽容颜,然后他又会重新打点起精神,为自己也为她,去拼得这个天下。
可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写信来了,他将那些信拿出来一封封的看过。
帐外响起乌角嘹亮的号声,攻城时间快要到了,完颜澈取过风氅披上,虎鞘宝刀佩在腰间,背负长弓,手提头盔,走出帐中。
他的亲卫军已经整饬待发,三十六骑一色黑甲红氅,盔上羽翎洁白,手中长槊黝亮,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赤卫军,只为守护完颜澈而存在。
完颜澈戴上盔帽,手持缰辔刚想翻身上马,远处后防有高声扬起,“王廷急报!”
来使驾马至完颜澈跟前数丈远,被人拦下。他跳下马,身上衣衫满是风尘,仍不住高呼:“八百里急函,请陛下亲阅。”
“让他过来。”完颜澈挥手,士兵让开道,使者几乎是飞奔而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完颜澈脚下,递上手中一封书函,“善雅将军吩咐一定要请陛下亲阅后,尽快定夺。”
下午才收到耶律宝隆的急函,才隔了多久,居然又收到了善雅的快报,她作为禁军统领,担负着守卫王廷的责任,所说之事无非是宫中出了变故,难道是曦凰……
他匆忙拆信细阅,一看之下,整个人僵立在原处,脑中刹那间有一瞬空白。
善雅怀疑耶律宝隆里通外国,现已经被她软禁宫中,与他一同扣下的还有耶律宝林,西突厥的皇后。善雅唯恐王都内会生出变故,与景慕私下商议后决定向最近的金葛戈调五千兵卒来协防王都。
完颜澈压根不相信耶律宝隆会里通外国,他那样一个人,温雅如玉,有自己的坚持和原则,轻易不会动摇,完颜澈想不出西突厥会用什么筹码来换取他的叛变。只是现在他行动受制于善雅,恐怕麻烦。
金葛戈与哈雅族有姻表亲关系,如果景慕借金葛戈族兵之手而暗中有些小动作,他会不会对曦凰……
“速集结三千余部随朕回王都!”完颜澈跨上马背,对旁边亲军副卫吩咐。
副卫应命,转缰勒马去传军令,完颜澈又派人唤来琚怀,命他暂掌大军,统领军队攻城。
“陛下,您不亲自攻城了吗?”琚怀佩甲整齐,手中提了把九环偃月刀站在完颜澈马前。
完颜澈挺正背脊,回望壶关的方向,夜色下,高堡旌旗只能远远观得一个轮廓,本来他手中的第一箭是要送给东朝的皇旗,可惜现在不能了,因为有比这更重要的人在等着他。
“战事交由你负责,就按原定计划行动。”他不再多说,手中马鞭狠狠一挥,三十六军护卫他而去。
琚怀只能立在当场,眼睁睁看着他们敬仰如神的陛下就这么马踏尘埃,在建立功勋的前一刻突然回撤了。
他们没有能够发现,在五百里外嘉陵关的方向,正有五万东朝骑队朝他们的方向奔袭而来,与壶关邯桐等大城正成夹角围合之势。
为首领军奔驰在草原上的男子,身着银铠,墨色大氅翻飞风中如大鹏展翅,被面甲盖住的脸上只露出双神光熠熠的眼瞳,璀璨明亮。
诀别离恨
“这就是你为之效忠的国家。”耶律宝林倚着窗台,脸上半是笑意半是讽的看向坐在桌几前摆弄棋盘的耶律宝隆,“看来也不怎么样。”
他手中拈一枚黑子,头也不抬,“那还不是因为你。”若非心中存有一丝庇护之心,要不是看在她与自己同宗的份上,要不是……那张与宝如有几分相似的脸孔,他何须冒险放她离开,反而被善雅误会。
“是因为我么?”她挑起眉头,哂笑道:“还是因为你的姓氏?在他们完颜家眼中我们耶律一族可是忠诚与背叛两面一体的。”
她口中所说的忠诚自然是辅助完颜霆庆的耶律一脉,而所谓的背叛就是他了,东突厥的少相,帮助逆臣反贼的耶律宝隆。
“忠诚?”耶律宝隆抬头,目光轻蔑的看着她,手中玉子轻敲棋面,“这世上没什么忠诚,只不过是背叛的筹码不够高而已。”
“筹码?”耶律宝林如有所思的咀嚼他的话,“更高的权利,更多的财富,或是其他,你说来听听。”她坐到他面前,此时此刻仍旧不放弃劝动他。
耶律宝隆靠着椅背,看她美丽绝伦的脸孔,那平静神色下藏着的惴动。忽然,他伸出手,指尖触上她颌下,那枚鸾纹胎记,为什么她就不明白呢。
“命,你们能给吗?”他轻声说道,看到她眼中慌措一闪而逝,他也只是自嘲的笑了笑,收回手拢到袖子里,再如何相像她始终不是自己苦苦找寻的妹妹。
对于他近乎无礼的举动,她并不感到丝毫厌恶,甚至有些难过。他只是在思念,思念一个不知身在何方的人。
“如果你们提出的筹码比这还高,我会考虑。”他十分平静的说道。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性命更珍贵的呢?
“耶律宝如,如果你愿意投诚,我们可以……”
他却摇头,垂下的眼中掩藏了所有情绪,“她已经死了,宝如,已经死了。”
她默然下来,心中积聚的许多话再不能出口,良久后才幽幽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倾尽全力的找她。”找一个已经不在的人。
“我只是不愿承认这个事实而已。”他将棋盘上的玉子一粒粒的挑起,放回盒子里,“有期盼总好过全无。”
轰然一声巨响乍起,震得宫内悬灯摇摆乱晃,耶律宝林透过半敞的宫窗看向外面,黑沉沉的天际深处隐约有烽烟冲天而起,伴随灼烈火光。
“是你们的人马?”耶律宝林被他一语惊心,转头茫茫然的看着他,而他依旧从容收棋,低头自嘲,“终究是看低了他。”
冷宫僻所,即便外面已杀的地动山摇,一时半会儿他们也听不到。
“你跟我走吧,以你的才智,陛下一定会重用的。”事到如今,她依旧锲而不舍的想要劝动他,可惜她只知他才学识天下,却始终不了解他有颗‘铁石心肠’。
殿外响起铁器交戮的声音,还有人低叫嘶吼,片刻后,一切又归始平静。
耶律宝林紧张的站起来,目光死盯着殿门,心中既忐忑又激越,反而是耶律宝隆对此听而不闻,重新拾棋布置新局。
哐锵一声大响,落锁的宫门被人从外撞开,当先跨入的一个男子褐甲金盔,衣带染血,三尺青锋上犹沾湿濡猩红,一身凛然杀气站在百尺开外都能感应。
耶律宝林却在看见他的时候喜上眉梢,扑身上前撞入他的怀中,“大哥,你终于来了。”
耶律宝晟看她完好如初,分毫不损的样子,终于放宽了心,“现在王都正乱,我带你离开。”
耶律宝林本想问是不是大军来了,可在耶律宝晟的眼色示意下,一个字都没问。
“少相,你跟我们走吧,即便留下来他们也不会再信任你了。”她最后一次问他,虽然知道他不会理睬,可她还是问了。
果然,耶律宝隆对他的劝降充耳不闻,还是在摆弄面前的棋盘。
耶律宝晟手中长剑紧握,眼中杀意瞬间闪没,这个人若能为己所用便是大才,若是不能劝降,就再也不能留给完颜澈。
这是临行前,完颜霆庆对他下的密诏。既然他无意跟他们回西突厥,那么也怪不得他心狠手辣了。
长剑抖动,剑尖的一点寒芒破空闪耀,在耶律宝林的惊呼声中,直朝耶律宝隆门面袭去。
剑气在他眉梢旁割出伤口,剑锋却停在半寸开外,再难朝前进一分。
耶律宝晟的手腕上被缠缚了一条绸带,牢牢牵住,而在丝带的另一头却传来女子声音,“谁准许你们杀他的?”
耶律宝隆终于动容抬头,看向殿外,月光斜倾了她半身,【炫】恍【书】然【网】美如谪仙。
“贵妃?”耶律宝林掩口惊呼。
耶律宝隆出神一样的看着她,红衣罗纱,环佩金摇,赫然就是当日她送昌平公主出嫁时的装束,她没有变,一点点都没有变,时光仿佛停在了昨日。
“完颜澈已经率亲军赶回了王都,现正在武德门外,你们再不走,可是走不掉了。”曦凰手一扬,红色丝带像有生命似的缠回她的臂上。
耶律宝晟看着耶律宝隆,慢慢垂下手,他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杀的了他,方才只差寸许她都可以阻止他,下面更不会给自己机会。他拉着耶律宝林走到门口,跨过那道高高的朱漆门槛时,突然回头冲曦凰笑道:“这次真是多亏贵妃和国师帮忙了,这份盛情我们一定感佩于心。”言尽,便和耶律宝林头也不回的奔入夜色里。
曦凰心底冷笑,走过去将殿门关上,回头时正好看到耶律宝隆深沉的目光。
“原来是你和国师。”他又低下头,专注棋盘,“自从那日你们发生争执,我就该想到的,这一场戏只是作给景慕看的吧。”
曦凰走到他对面,手伸到盒子里摸出一把棋子攥在掌中,不答却道:“似乎从来没和少相大人对弈过,不如今次手谈一番吧?”
她笑容婉转,依稀是当日行帐中与他说道绣针的摸样。
“好。”他坦然而应,拂袖邀她落子,便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罢。
殿外厮杀声愈来愈近,宫殿里的两人好似远脱尘俗,不为外界所扰,起子,思度,落子,从容不迫。
谁都没有给对方留有余地,在棋盘上博弈厮杀,每一子都是刀,毫不留情的挥落。棋至中盘,曦凰突然将子丢回盒中,掸了掸衣服从椅上站了起来。
“完颜澈应该已经攻进来了,少相大人,你安全了。”说罢,返身欲走。
他却用一个许久没人用过的称谓将她唤住,“德凝郡主。”
她回头望定他,红唇轻抿了下,嘴角向上勾出弧度,浅浅一个微笑,“少相大人还有话要说么?”
“你不杀我么?”明明耶律宝晟刚才留下那么一句话,就是想逼她动手的,可她为何表现的如此无动于衷。
“杀你?”曦凰眨了眨眼,脸上笑意渐深,“怕你把我们的所作所为告诉完颜澈么?无所谓了,我马上就要走了,你说什么都没关系。”
“回东朝?”他似乎并不诧异,从看到她换了这身衣裳开始,他就知道了。这片土地终究是留不住她的。
“不错,回我的家乡。”她扬眉,喜悦之气从眼底泛开。
“陛下会很失望。”他叹息,为他的一番真情付诸流水而扼腕。
“我顾不了他,如果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攻打东朝,或许我还能和他作个朋友。”她说的坦然,不带一丝愧疚。
原来不仅是帝王的恩情无常,就连女子的心也是如此莫测。
“原来郡主的真情全是假装。”他凝目,眼中寒光深洌。
“本就没有真情又何来假装。”她还是笑,妩媚别致,倾国倾城。
殿门外杀声逼近,火光映红窗台,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曦凰回身时,他却几步上前将一袋东西塞到她手中,她愕了下,低头看向手中沉甸甸的锦袋,这是……他作的饴糖。
“其实我该恨你的,可实际上我并不恨你。”他朝后退开几步,彼此各为其主,各有抱负,她赢了,而他们却输在一个‘情’字上,完颜澈如是,他亦如是,成王败寇,怨不得人,所以……“后会无期!”
此生,碰到这么一个女子不是幸运,便是历劫,他期望这辈子别再遇到她了。
她明白他的心境,将袋子系到腰间,朝他拱手一笑,“后会无期!”
别后相逢再无期,耶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