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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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宫-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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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才叫掩饰,”他哼道,俯身拣起画匠遗留在墙脚的炭条,“看来我得加上句注释,要不然以后的人都会跟你这丫头一样,以为真相是刻意丑化,又将表象视作了真相。”
  直觉他的笑语里另有深意,不及细想,他却已真的在墙上写下了一行注释,还一本正经地边写边念:
  “此驴用以驮运女王前来。”
  她忍不住笑,笑他的轻妄,而他立在原处望着她微笑,眉眼间那股她所熟悉的嘲弄神气,不知在何时已变作了纵容般的安详,方才顿悟,原来这一次此刻她已是他的妻,这一顿悟,像被破解了某种咒语,终于明白这不会恭维的宠儿是想要逗她开心。笑意在两颊愈旋愈深,柱廊下回荡到耳中的笑声,就像是解咒的余音。这被哄着被捧着被讨好的愉快,像牛奶上细密的浮沫,无花果残在指尖的馥郁,日光里水雾中隐现的虹,浮浅,游移,若隐若现,回味里更多是幻觉出的甜,这一缕陌生的甜,如燃起的焚香青烟,在心上袅袅逸散。不必判断,不必负担,不必猜疑他话中深意,不必思索这愉快下边暗藏的忧虑,剪去了许诺与誓言,世间平凡情侣游戏般自在亦如游戏般轻狂的愉快,却是此味初尝。 
  与他一同坐在底层柱廊的檐口上,呼吸着神之领地的芬芳,百里香的微甜和着罗勒清香,被弃绝于玛阿特秩序外的两人,眺望着对岸的都城在西晒中光彩照人的模样,旁观这转瞬即逝的隔世浮华,他的手始终紧紧握着她的,都不相信永生的两个人,只要此刻,只有此刻。
  “七,”忽然他问,“苹果是什么?”
  “好吃的果子呗。”
  “焰火又是什么?”
  “在夜空里开出花朵的魔法。”
  “‘阿洛’是什么意思?”
  另一座世间倏忽涌到眼前,曾经只愿与荷露斯神分享的私语,不知该要如何对他启口。
  “是句咒语吗?”他追着问。
  也许这名字真的是句咒语,可也早已失效了。
  “是七的名字。”她说,说得很轻很轻,“从今起,我只做七,曼赫普瑞的七。”
  念他的名,去了敬称,排行变作归属,如微尘般浮在异香上的话音,仍是心怯。
  对不起,曼赫普瑞少爷,我的一念任性,把你给带累了,对不起。
  他听不见她的歉意,又犯了热烈而罔顾一切的孩子脾气,遣走了守候在祭庙门外的侍卫,他拉她跳上他的双马战车,纵马走得轻缓,怕她多受了颠簸,“七,”他问她,“你想去哪里?”
  “你想带我去哪里?”
  想要带她去东边沙漠里看贝都因人驯养的古怪坐骑,然后越过红海到西奈,带着她再往北去,直走到连阿蒙…拉都鞭长莫及的最北地,带她回到祖先留在大绿海畔的夏宫里,一同坐在临海长阶上,等着日出。
  “都好,”她含笑应,“明天就去。”
  太美的诺言太难兑现,不如听作捎过耳畔的柔风,当它是真。她靠住他伤痕累累的背脊,替他挡去西斜日光的炎炎炙烤,思绪里回旋着吟唱,亦如咏叹般无奈悲哀:
  
  我对你的爱恰如洪泛没过潮湾,
  我俩的明天,
  却是收获季里才下水的新船,
  搁浅在泥滩。
  
  日已西斜,明天已触手可及,也许真有一片全新天地在等着他俩找去,可是今天还没有过去,荷露斯神收拢了翅膀,停在明天以前。
  离别时曾久久不能转身,只怕转身即是永别,这一次是真的预见,他却仿佛不知,笑吟吟地盯着她看,不知他怎会这样高兴,这神明护佑了无心事的宠儿啊!
  再回到后宫,回到她的寝宫,里边仍残留着午前离开时的期许,曾以为回来时候就能成为荷露斯神名正言顺的妻。
  一时惘然,陷在愈渐黯淡的天光里昏昏等待,不让上灯,不许思想,将门留出缝隙,倾听门外动静,稍有异样便问:“是陛下回宫了吗?”
  侍女们总回禀说“不是”,纷纷掩嘴窃笑,岂知她这般急切,源出忧惧?
  坐回暗夜里,思绪中掠过模糊不祥的想象,血光隐现,不由自主心慌,她抚着胸口深深呼吸,指尖触到心上伤处,宛然又回到了女神的祭堂前,当他的吻覆过这伤痕,温暖柔软;始终小心遮掩,不愿被女官与侍女察觉的伤处,事到如今,怎瞒得过他?
  “是剑伤。”她对他说,“自己刺的。”
  回溯到大赦庆典那年,问自己可否得着赦免,祭司却答:无罪无过,谁来赦免?
  躲回到屋里独自掩声痛哭,因为深陷绝望之中,她竟忘了警觉,直到那心怀不轨的暗影落到眼前方才惊跳,本能地伸手拔剑,摸了个空,惊惶之下,愣了愣才想到去神庙前已解下短剑藏在苇席下边。这一愣神,已来不及应变,未起身就被制住,旋即听见衣襟撕裂的声响,王家护身符滑落出来,她死死攥住,拼命用护身符的尖角去戳那暴徒的头脸,之后被狠抽了几下,混乱中摔到地上,竟没昏厥,竟是滚到了铺盖旁边!她竭力伸出手,摸到苇席下的剑柄,霎时欣喜得像是井里的人摸到了救命的绳,她早已被绝望耗尽了气力,心神涣散之际,只怕不及亮刃抵抗就已被夺去,索性对着自己一剑下去,如从峭壁上纵身而下,反正她已走到悬崖。
  手不够力,刺不到心,竟不能就此一了百了,农庄里的人领了大赦犒赏回来,看见她,人人都受了惊,慌忙找来祭司大人,祭司大人认出是她,兴许还认出了她的护身符与荷露斯神的短剑,却未有声张,替她疗伤,向周围的人宣告,她这孤身来到北地的姑娘,无罪无过,却是得到神明庇护暂留此地的贵人。
  荷露斯神给她的短剑,真正伤到过的人,只有她自己;白流了许多血,好比献祭,神明得着祭品,饶过了她的性命,又或许是两地之君供奉的黄金,替她赎到了后几年的安宁。
  他并没有问,她已一句一句地说给他听,说完时侧转身去,把脸埋进臂弯,不愿看见他无所适从的尴尬,是她在倾诉,不需要他的怜悯与同情,她想他也不会有,而他轻轻吹她半阖的眼,与她靠得更近,抚住她心口上浅浅留着的疤痕,肌肤相亲时暖洋洋的温腻,直抵心底的亲昵。
  “我还记得,”却听见他低低在她耳边说,“躺在你家晒台上养伤那会儿,每逢祭司要我喝下神前供奉过的尼罗河水,你却非说圣水不干净,非要换成煮过的井水。你那虔诚的祭司哥哥,每听见你这样诋毁疗伤的圣水,总是万分无奈。每见你与祭司坚持,顶在原地,寸步不让,我就觉得你的头上天生着一对瞪羚角,跟两把匕首似的刺向天空,逼急了甚至会刺向自己。七,其实你半点都不柔弱,只要是你坚信的,谁都不能让你放弃,但你所坚信的就一定是对的吗?”
  静静望着蓝莹莹的天庭,曾经鲜血淋漓的痛楚也被漫溢的柔暖吻住,他呼出的气息随同他的低问,拂过她眼角残存的泪迹,隐约听出那是宠儿的叹息。
  “七,要等到何时你才敢信我呢?”
  从来不能分清哪个是真正的他,凭着直觉走到此刻,途中鲁莽,不敢回头细想。
  此刻沉浸于夜的静谧,等着明天来临,倦极困极,渐渐躺倒,依稀打了个盹,懵懵怔怔中蓦然一醒,觉出一股异样的暖意,一瞬错觉自己又回到午后日光边,他仍躺在她的身边,几乎能感到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后颈。
  她睁大眼,而眼前黑夜弥漫,今天仍未过去。
  “图特摩斯?”
  她悄声问。
  法老没有应,宛若睡去,他在听。
  被意识里渗出的寒意冻得手脚冰凉,以为鼓足了勇气能对他坦然相对,原来只是提着一颗心惧怕。
  “图特摩斯……”她怯怯说,“今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后悔了吗?”
  他问。
  她被问得茫然,不觉问他:“怎样才算是后悔呢?”
  “当智慧的力量受制于瞬间冲动的情感,失去自制的时刻,任何人都会做出不顾后果的冲动之举。”他说,如释读教谕般的安静,他问,“倘若以此时此地的心境,再回到当时,你还会做出相同的决定吗?”
  “……”
  “如果不会,那就算是后悔了吧。”
  “已经做出的决定,即使后悔,也只能向着已经决定的方向前行——”
  “对所有的别人而言,”他说,“你不在他们中间,你还有我。”
  “你能让时流逆行吗?”
  “我是人间的荷露斯神,你若是后悔,我准许你后悔,我会让时流逆行,让这世间从未存在过你曾有过的决定,连你自己都会忘记。”
  他低低笑了声,似觉得可笑,短促而生涩的笑声,听见的刹那她竟是心痛如绞,万般不忍,恍惚真有些悔意,情不自禁去握他的手,却是握空。
  她默默收回手,紧紧揪住衣襟,抑住胸腔内汹涌起伏的惧怕,回想起神祠祭堂前的痛楚与决绝,已有哈托尔为证的誓约。
  “倘若能再回到当时,”她说,“我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本该是完整坚定的回答,听来抽抽噎噎,掩不住的啜泣,听得他叹息。
  “别哭,”他叹,“认定了不会后悔,为什么要哭?”
  “因为——因为——你不知道……这有多疼……”
  “我知道,”他说,“我已在承受。”
  呼吸一窒,骤然泪如泉涌。
  他都知道了。
  纵使能令时光倒流,回到初始池上的初遇,他一样是自顾不暇的小法老,仍得将她留给研习祭司,留去柽柳田庄。
  纵使能令时光倒流,回到跃跃欲试无所畏http://www。345wx。com惧的年岁,两情相悦的最初,他一样按捺不住年少心切,仍是会想尽办法将她领出乡野,带到宫中朝夕厮守,识不出平静下的暗流涌动,防不住至亲之人嫉恨的毒。
  纵使能令时光倒流,回到诀别的路口,他一样是身不由己,一样是肩负征讨叛乱重责的两地之君,弃不得南北两地,放不开弯拐与连枷,护不了她,仍只能送她走,以为转眼能将她找回,能续回曾经的光语童言,忍心任由彼此空等七年。
  纵使能令时光倒流,回到北地河上的重逢,回到返程的归途,他一样是谨慎克制的棋手,仍会为了安然无虞的前路,为了同去永生的约定,为了一招统御神侍的决心,将她供上神坛,让她倾尽心力与他重续的努力,付诸流水。
  倘若能回到当时,他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纵使能令时光倒流,仍是要回到此时此刻被结局凌迟,早知今日,无从悔起。
  所以我要离开你了,她说,说出口时,却听见十五岁时的自己哭着在叹:
  “我爱你,图特摩斯。”
  这一声叹,多像是留在童话尾声处的闭幕曲,一路娓娓道来,每一折转每一等待,每一言笑每一哭泣,每一昼夜每一年,说的都是“我爱你”,终于能一笔一划印刻在人生里的总结句;这不假思索冲口而出给他的弥补,糊满眼泪,可怜兮兮,又像是镌刻在铭文尾声处的圣书体,只为着行文对仗工整,全无意义。
  他握住她的手,揽在她心口;将他的手按在心上,他仍在她心里,可也仅此而已,最初的爱已经走了,如翻过的文卷,读过的字句,曾在王墓的黑暗里抱住她的手足无措的少年,年复一年的神伤,在自责与无力中的七年彷徨,悔恨充斥了想念,负罪感吞噬了喜悦,流年经过,他依然爱她,却不能不将几乎全部的自己都祭给了南北两地。从前她一看见他,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眼里只落着他就好,所有的来处与去处都可以弃之不顾,而今对他说的每句话却都必须前思后想,忖度再三,便如此走下去,只为等待他的偶一得闲,戴上双羽守在后宫里,直到寂寞如山重水复,一层层将她的空壳埋起。漫无尽期的余生,他会对她抱歉,直到厌倦,终有一天,彼此厌倦。
  他是法老,至高无上的陛下,手执弯拐与连枷的两地之君,南北两地的每一个人都依靠着他的给予得以生存,他的爱,注定要被牺牲。
  她无法为他如此牺牲,无法认同他所向往的荣耀,无法彻底抛弃属于自己的魂灵,也许是她还不够爱他。
  她哭着吻他的手,在他指间吻到凝住的血腥,如折翅处新结的痂,她的荷露斯神今晚受了重创,那一声让她心如刀绞的低笑,是他奄奄一息的不甘与挣扎,却不能反身给他安慰的吻,她先已做了别人的妻。
  “……你惩罚他了吗?”
  她颤声问。
  他不语。
  明知此时最好沉默,她越是回护,她的宠儿越要遭殃,但被他不祥的沉静迫住,思绪里充 
 48、第四十八章 法 老 。。。 
 
 
  斥着血淋林的幻象,心惊之下,顾不得想。
  “他是没有野心的人,最远只看得到北地的庄园,那也是我想要的明天,所以这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与他无关,全都是我的任性,是我硬要将他的玩笑话当真——”
  “玩笑话?”
  他迅速剪断她问,几近失笑。
  “我给你的明天究竟是多么可怕,惊得你竟要将那宠儿的玩笑当真?”他低声问,这次是真的含着笑,入耳时苦涩如胆汁,“你甚至都不敢信他,就已决心跟着他去?”
  数度提气想答声“是”,都被泪水糊住,无语凝噎;他抽回手,却慢慢梳过她的发绺,吻她的后颈,吻她泪潸潸的脸蛋。
  “日落时森穆特曾来见我,”他低低又说,“匍匐在我的脚下乞罪,自称是有眼无珠,错将恩典当成不祥,只愿以待罪之身,在下一个日出前亲自将你迎上至乘之地。”
  他异样平静的语声突在此处微微一颤,似又回到未知后事如何的当时,狂喜之下,语声喑哑。
  “遗憾的是,母后仍不能接受,她非要在日出前见你一面,亲自确证森穆特所言不虚,才能将双羽冠给你。”他翻身坐起,“夜已过半,不多久就要去往北宫,你合眼睡会吧,启程前我来接你。”
  她悚然惊起,扑去挽他的手臂,怕只怕荷露斯神将她的不忍错听成悔意。
  “图特摩斯!”她哑声急喊,“请饶过他!是我愿意将余生许给他!是我更喜http://www。345wx。com欢他!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如果这是过错,请你归咎于我!”
  “错的是我,”法老回答,“主神御前,岂敢罪责他人?”
  他挣开她的手,起身离去,留她在暗夜里,心慌如捣,重又被恐惧侵袭,却只能蜷起自己,独自饮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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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章 法 老 。。。 
 
 
  从东门进入北宫,沿途像是以夜明灯铺就,燃烧的光亮映过亚麻布帘,将抬轿内的昏灰染作梦境般柔和的乳白,莫名心安;隔帘掀起,竟是莫叶塔蒙夫人亲自迎来搀扶,她在站起时些微眩晕,像是受宠若惊,像是如履薄冰;法老停在前方,将坐骑交给侍从,回头看过她一眼,径自往前。
  她忙跟随他去,低着头疾步匆匆,似又走回到祸福难料的前路,却忘了自己,忧心牵记的只剩下那宠儿的安危,而他如身负重伤般缓缓前行,只许她望见他的后影。 
  绕过宫廊,漆金宫门敞开着,门前意喻北地的莎草柱与门后戴着高耸羽冠的女王雕像一同伫立于熠熠灯火中,晕黄光芒将粉色花岗岩的立像染作赭红,仿佛才被烈日炙烤过;隔墙就是阿蒙…拉的领地,临近黎明,熏焚已起,逃不脱的没药与乳香蔓延到此地,近在咫尺的至乘之地。
  踏入寝宫时,迎面扑来人影,突兀之间,骤然被他拽去,他挡在她身前,未及站定,那人影已施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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