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呆地看着前方，就连朱棣已经站在她的身旁也未曾发现。知秋已被换下，他为她撑着伞，感受着她的悲哀。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她幽幽地念叨着。心中就如同被堵了一块大石头，任凭怎样喘息它也掉不下，驱不走。
“起来吧。”朱棣实在看不下去了，弯腰，伸手，“朕命令你。”
“呵呵~”她仍然一动不动，直视前方，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朱棣给吓着，只是痴痴地笑，苦苦地笑，“自古以来的君王都是这般无情冷酷吗？”抬眼，她看着他，“皇上好狠啊。”
“起来。”他表情很冷，再次强调。
“抗旨会被处死吗？”她笑。毫不在意。
“会。”他也笑，“下一个便是朱文圭。”
“好。”她点了点头，“什么时候轮到妙锦，告诉我一声。”永无休止的威胁让她厌倦，“皇上是想将妙锦身边的人一个个处死，慢慢将我折磨致死吗？”在雪的映衬下她的脸更显苍白，“妙锦自问，从始至终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皇上的事。”她回忆，“第一次见朱元璋时就为了皇上的生死，将自己的命置于危险之中；后来为了不让皇上受到威胁，宁愿承受着朱允炆的猜忌，再后来……”
“……”朱棣听着有些动容，他的心也随之软了下来。可是妙锦接下来的话却又再次刺痛着他。
“罢了。现下想来无非是自作自受。皇上的养育之恩，妙锦早就还清了。”曾经那个郁郁不得志的朱棣蒙蔽了她的心，也误导了她的情。
“朕说过，一定会厚待你的。是你，是你们不知好歹。”
“皇上。”她缓缓站起身，靠近他，“皇上难道就没有一丝的心痛吗？几十年的夫妻之情皇上难道就没有一点不舍吗？”
“放肆！”他怒吼，伸手掐住她的下颚，“你好好想想皇后是为谁而死！她三番两次干涉，触犯天威，朕能容忍，天也不能忍。你徐妙锦一直以来自恃聪明，不会连这也想不到。你的自私蒙蔽了你的心，皇后是因你而死。”
“不是！”她大吼，“是你！是你杀了姐姐，是你！”常日以来的怒气终于爆发，她一把打掉朱棣的手，冲着他大吼回去。
“大胆！”他伸手，一把就拧住了她的领口，将她拉到面前，“当真是朕对你太好了。”如今天下怎有人敢对他大吼？让他这样恼怒？！他的双眼鲜红，已经怒不可遏，“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徐妙锦，你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吗？”
“你……”她语塞，是啊，就如同朱高炽所言，从始至终她就是始作俑者。靖难的开始，朱允炆的一生，以及自己身边人的生死，小到于南城大到朱允炆，这一切的历史明明就是她一手铸造，如今还有什么颜面去责怪别人的无情。
“老天啊~你给妙锦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她无力地跪倒在地，往事一幕幕划过眼前。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滴落在洁白的雪上。
她哭泣的声音响彻在这片梅林之中，让人断肠。想必所有的景物都被这美人的眼泪给融化了，世界静悄悄的，它们都安静地看着、听着。这样的悲伤，无人可以慰藉。
朱棣的心最终软了。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轻轻拥入怀。而她也乖了，只是靠着他哭泣。没有激烈的言辞，和强烈的反抗。
“曾经你问我。为何要娶你。”他看着远方，微微叹了口气，“如今我明白了。我不过是想给你一生的疼爱。为了你，也为了自己。”如今的他高高在上，无人能及，还有所求呢？在他获得胜利，获得成功的同时也获得了另一样君王必备之物，那就是孤独。除了每日繁忙的朝政，他必须有一样让自己感到放松，感到慰藉的东西。
他的情感不能影响到他的决断，作为君王，必须要十分理智。只是偶尔，他也想任性一回。其实想来不过是一个女人，她能有多大的能耐，让天下的霸者都为之倾倒。倒真是应了，男人用鲜血获得了天下，而女人只需要以柔情俘获男人。那么她也可轻松得到一切想要的。
除了，自由。
“皇上当真想娶妙锦吗？”她靠在他的怀里，轻言。
“一直。”他一顿，“只要你答应，朕的后位永远为你而留，而朕只要你一个女人。”这是怎样的承诺，怎样的诱惑，纵然是貌美留青的杨玉环，汉宫飞燕，也不过是皇上的宠妾，他们的后宫也不止三千。
“那皇上答应妙锦一件事。”
“你说。”拥住他的手稍微紧了，只要她能永生陪伴他，别说一件，纵使一万件他也愿意。
“姐姐刚走。皇上不宜马上立后。暂等三年后，下书昭告全天下，向妙锦求亲。”
“……”昭告全天下？自古以来应该没有一位帝王能放下身段，向一位女子以这样的方式求亲。这样的条件有些放肆，可是朱棣思量了片刻还是答应了，“行。朕答应你。”他一顿，话锋一转，“只是三年是不是太久了？”
“皇上不愿等妙锦三年？”她抬头，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半响后终于笑了，“行，三年就三年。”十年都等了，又何怕再一个三年呢。
大雪只消停了一会儿，又开始下了起来。伴随着梅花一同飘飞，梅林中芳香四溢，芳华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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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落花似有情
日月如梭，时光飞逝。转眼间三年之期已到。就连妙锦也未曾想到朱棣会如此的信守承诺，他的执着确实让她有些许感慨，只是她的心在不知不觉中已如明镜。任何事也无法再掀起太大的波澜。
朱棣的诏书终于公布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羡慕也好，嫉妒也罢，总之不会有人怀疑她此时是最幸福的女人。
“臣女徐氏，忠孝将领徐达之女，仁孝皇后之妹，为人贤良聪慧，天生丽质，舞问弄墨，满腹诗书；愿能入宫以此贤良母仪天下，替朕解忧。”
虽然诏书很短，可足以表达其真心，让天下人都为之动容。在大家看来徐妙锦的答案已经不重要，她能承蒙圣恩，得到如此恩泽已是她的福气，她自然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妙锦坐在镜前，轻轻捋发，镜中的自己尽显沧桑，明亮的眼眸中总是有挥不去的忧愁。替徐妙云守陵三年，她等这一天也很久了。随手拿起镜旁的剪刀，剪掉一缕长发放入香囊之中，然后她再次看着镜子，对自己露出了一个绝世的微笑。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知秋。”她吩咐道，“削发。”
“小姐？！”前一刻她还在为妙锦而感到高兴，可当她看到仍然满腹心事的妙锦后就知道这绝不会是个圆满的结局。她伺候了妙锦这么多年，她的脾性也总能摸到一点，徐妙锦绝不是那种会对自己不爱之人妥协的人。
“削发。”她透过镜子看着知秋，眼神笃定，又一遍强调。
“这、这……”她看着桌上的刀，心中极其不安，若这一刀下去，她的一生就全都改变了。可，这一切又是强求不来的，这几年妙锦总是郁郁寡欢，几个人的爱恨情仇，感情纠葛也终该有个结局。她缓慢拿起了刀，手还是止不住的颤抖，她不知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知秋。”妙锦握住她颤抖的手，对她露出一个笑容，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呼~”她深吸口气，紧紧握住刀，随着“卡擦”一声，一缕头发掉落在地。妙锦满意地闭上了眼睛，她拨着手上的佛珠，轻言，“百态之世原是苦海，看破红尘方为上岸。”而苦海无边，回头或许也无法看到岸。
地上的黑发越来越多，三千的烦恼丝终于是越来越少，她感到头轻了，凉爽了，心里面也豁然开朗。这时终于明白为何出家人都要梯度，都要剪去这凡事间的痛苦。只有这样才能看破红尘，心如止水。
“万物皆无常，有生必有灭；不执著于生灭，心便能寂静不起念，而得到永恒的喜乐。”伴随着掉落的黑发，她的声音环绕在屋内，久久不绝。
曾经的爱恋，曾经的美貌，都将随着这掉落的头发离开。
她慢慢睁眼，看着镜中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头上光亮一片，若是放在以前，自己变成了这样她估计想死的心都会有，可如今，她只觉得轻松，莫名的轻松。
起身，转眼望向天空，“知秋，研磨。”朱棣即将下朝，他必定会来找她，她要抓紧时间，给她一个答复，这个答复她已经想了整整三年。
笔如行云流水般没有丝毫停顿，白白的纸上赫然出现了几行娟秀的字。而她并不知道自己这个举动正创造着历史上的千古奇闻，创造一段流淌在民间的佳话——
《答永乐帝书》
民女自小饱受圣恩，感激之情自不予言表。可民女不学园里夭桃，邀人欣赏；愿作山中小草，独自荣枯；从此贝叶蒲团，青灯古佛，长参寂静，为皇上祈求安平，故无复入世之念，宁愿远离红尘俗世，长伴古佛青灯，以此了却余生。
当这样的话公读于大殿之上时所有人都愣住了。小太监握住纸的手都在不住颤抖，额头上冷汗直冒。生怕朱棣在一怒之下迁怒众人。
寂静，平日里群臣激昂的早朝是难得的寂静。所有人都识趣的闭上了嘴。心里虽然诧异这女子的不知好歹，却又对能写出这样的话的女子感到无比的尊敬和崇拜。就连皇后之位都不放在眼里，既然连高高在上的朱棣也不在乎。这是何等的淡泊，不慕容华的女子。
就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回神时，朱棣如一阵风般消失了。
他要赶到这个女人的身边，他不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从来就没以这样的速度狂奔过，哪怕在战场上逃命也没有此时的急迫和狼狈。
此时的他厌烦身上的龙袍，和自己的身份。他恨不得脱掉这厚重的躯壳，和华丽装饰，他不要什么身份地位，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这个女人身边，把一切的事情都问个清楚。
可是，当他看到眼前这个一身素装，清颜的妙锦时他愣住了。所有的话都被淹没，他甚至连连退后了几步，不想接受眼前的事实……不，不是的。
此时的妙锦已经去掉所有的装饰，和妆容，换上了深蓝色的衣服，头上戴着同样颜色的帽子，朱棣能看出来，她的头发已经没有了，他能看出她心里的想法，和决定。
所以，似乎一切都明了了。还能问点什么呢。
“贫尼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她跪在地上，给他行了大礼。没有听见他的准许，她便不动。
“……”朱棣闭上眼，抬起头，将脸对着太阳，大吸了一口气后才缓缓垂头，睁开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妙锦，“你为何要这样做？”他的声音平静，确是那种透着绝望的平静，“你为何不遵守诺言，你为何要费尽心机的欺骗我？”他不想再问下去，心已经痛得不行。
“所有的话，贫尼已经都写在回书上了。还请皇上成全。”她依然垂着头，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显得无比恭敬。
“成全？哼~成全？”他连连后退，只觉身体已经失去重量，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倒，“哈哈哈~”他仰头大笑，撕心裂肺。
“皇上，这么多年了，什么坚持也该到底了。”
“是啊~八年了，自我登基后，就等了你足足八年了。你的怨恨，也该结束了吧？”他垂头看着她，眼中燃起了最后一丝希望。
“我从来没有怨恨过皇上。相反的，皇上对妙锦的恩典，妙锦永远会铭记于心。”她抬头，看着他，“一切都是命运的唆使。妙锦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他又一次重复着她的话，慢慢朝她靠近，“如今朕当着全天下人给你下了求亲诏书，你也当着全天下人拒绝了朕。你是不是认为朕就无可奈何了？”
“从来没有。”她的笑容也变得很清淡，“妙锦只是想当着全天下人再向皇上求个恩典罢了。”
“恩典？”即将靠近她的脚步突然又停止了，再次抬头看着碧蓝的苍穹，只觉头都是晕的，那蓝蓝的天在不停旋转，本来柔和的阳光却刺得他全身生疼。事到如今他已无话可说。以他的地位就算强娶硬逼也无人敢说什么，只是这心中也被扯出一个大洞，绝不是这样便能填补的。
“忘记并不等于从未存在，一切自来源于选择，而不是刻意，不如放手，放下的越多，越觉得拥有的更多。”她看着很不稳定的朱棣，不断安慰着，“十几年前，皇上没有成全妙锦。让妙锦嫁到了深宫，因缘巧合让我爱上了朱允炆，皇上却又突然出现，没收了妙锦一切，告诉妙锦这只是一场虚空大梦，不过镜花水月而已。一个错误已经筑造，还要如何将这个错误继续下去呢？”她笑，“所以请皇上成全十几年后的徐妙锦。让她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她一定会永世感激。”
“好、好、好！”他垂头，一连说了好多，他对任何人都可以心如铁石，都可以没有眷恋，惟独这个女子，他就是做不到。他不能，也不会因为恼怒而杀了她，也没有办法潇洒地放走她。自己怎么做都是痛苦，遗憾。
“罢了，罢了。”他转身离去，撇下跪在地上的妙锦，他知道这一转身放弃的是他的幸福，他的世界。闭上眼，努力将眼中乱窜的水花逼回，他的声音还是浑厚有力，响彻天地。
“贱女徐氏，恃宠而骄，扰乱后宫，肆意干政，结交边将近臣，有负圣恩；念其名将徐达，一代忠臣之后，免除死刑，贬为庶人，终身不得入宫。”
一道圣旨，他们注定永世相隔。这便是他对她的最后一个恩泽，也是最大一个恩泽。他舍弃了自已一直坚持想要的幸福，还给了她清静的一生。十几年的爱恨情仇都将随着这道圣旨离去，无可奈何地划下了一个……让人遗憾的结局。
“谢主隆恩。”妙锦再次叩首。声音响彻苍穹。
“呵呵呵~哈哈哈哈~”听着妙锦的谢恩，朱棣笑了，笑到最后竟放开了声音和双臂，不顾身份影响地大笑着。他终于懂了，在此刻他终于明白了。
所谓天子，不过一个虚幻的修辞；所谓江山，不过一个华丽的牢笼，所谓朱棣，不过是一个孤独地守着一个庞大帝国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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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此也接近尾声了，还有个一万字就完结了，蜗牛会争取在周六就更完的。谢谢大家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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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一更）
妙锦从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眨眼间就变成了罪女，被逐出了京城。她的事迹被很多人所传颂，当然，强势的朱棣并不允许自己一生中存在这样的污点，痛心疾首的他也再也不想听到徐妙锦这个名字，他下令再次篡改了历史，将这个风靡一时的绝代女子划出了史书，磨灭了她的痕迹。更甚者，再次谈论这事的人皆被处死。一时之间，弄得人心惶惶。
永乐八年，临近晚年的朱棣变得更加残暴，他讨厌宫女议论的声音，他甚至想将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统统杀死。于是又一个惨剧发生了。
他活剥了三千宫女，残暴到接近变态的他甚至还亲临了现场观摩。而种种血腥之后自然换来了想象不到的效果，徐妙锦这个名字慢慢从街头巷尾消失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也不愿再去讨论这个成为永久历史的女人。她终于成为了一个传说，一个很少人才知道的传说。
“传说。”妙锦看着身下流淌的江水，呢喃自语。她的思绪已然随着这滔滔江水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