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也是无眠之夜。凌钰摇头:“不碍事的,我们回屋子里坐好了。”
见她坚持要留,梁肇启命人去拿大氅来。
宫人才折过脚步。那殿中突然响起黎嫔一声惊天的喊声,紧接着,婴儿洪亮的啼哭响彻了整座王宫!
这一瞬间来得太突然,凌钰与梁肇启愣愣相望,两个人心中都已喜不自胜。飞快奔至殿中。
因是产房,梁肇启不便入内。凌钰脚步疾快奔去,险些刹不住脚。稳婆抱起婴儿,如释重负:“是个男儿!”
凌钰忙脱口:“快给我看看!”
新生的婴儿眉头紧锁着,哭过一瞬便不再哭了,一张小脸也是皱皱的,却依稀能辨见有梁肆启的一丝轮廓影子。稳婆喜笑道:“恭喜天子,恭喜珍妃黎嫔,奴先给小王子擦洗身子。”
凌钰高兴不已,这边黎嫔已经耗尽精力,疲惫睡去。医官来诊了脉,也是如释重负道母子平安。
终于落下一颗心,凌钰出去大殿,梁肇启正翘首往这边看。她走到他身前,笑道:“是个王子。”
“我知。”梁肇启微笑应承。
凌钰呼出一口气来:“长得很丑。”
“新生婴儿大抵如此,几日后你再看他,或许就已很漂亮了。”梁肇启含笑与她道。
交谈之际,稳婆已抱了婴儿过来,“允王,这是小王子。”
瞧着那还不知睁眼的小人儿,凌钰心生怜惜,她伸手从稳婆手中接过婴儿,抱在怀中,这人儿竟小得可怜,虚弱地蜷缩在她怀中,似将所有都托付给了她。凌钰心中突然盈满了感动,“阿允,他真可怜,才八个多月,他此刻冷不冷,饿不饿?”
“让宫人去照料,珍妃,你回央华殿休息吧。”梁肇启却不回答她的话,只这样说道。
凌钰想再多抱抱这小婴儿,但也怕自己让他受了冷,小心交还给稳婆。
梁肇启道:“走吧,你先回去。”他先一步出了殿,凌钰跟上,他说,“我送你。”
凌钰惊讶:“你不抱抱他么?”
“有宫人照顾,虽是早产,但也应无事。”
这并不是漠不关心,他们独自在冷风寒夜等待这个小生命的降临,在知晓这个小生命的平安后,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凌钰疑惑,但或许这只是梁肇启的处事风格。在知晓那一方平安后,他就会放下那份担忧,悄然离开。是,这像他的品性。
“那你此刻要去哪里?”跟随在他身侧,凌钰问道。
“将你送回,我再去乾炎殿。”
“还去那里做什么,你该回王府去。”
“我去那里小憩片刻。”
“你还想再阅那些折子么,身子都不顾了。”此刻已是子夜,夜风寒凉,不胜唏嘘,凌钰劝道,“不要太忙于那些事情,明日再去忙也不迟。”
梁肇启应允一声,也未正面回他。
等到了央华殿,他才开口:“珍妃,可否再缓些时日去宫外别院,你可否亲自照料小王子几日?”
凌钰微微愣住,她心中方才预料的那一份不妙之感突然又冒出来,但来不及细想,她点着头答应。那个小生命的微弱让她不忍拒绝。
黎嫔早产,精力耗尽,第二日凌钰去看望时她依旧在睡。宫女只道早晨醒过一次,又入眠了。小王子的身体虚弱,宫中寻来乳娘轮番照料,时刻不离身侧。凌钰去殿中守着,也只是静坐,不敢吵了这小人儿。
梁肇启的政务似乎很忙,凌钰都不曾见过梁肆启这样勤于政务,她有些忧心梁肇启的身体,问宫人道:“允王今日一直在忙么?”
“都没离过乾炎殿呢。”
“从前天子为政时都不曾这样忙碌呀。”
宫人回道:“天子不爱处理政务,大多都是交由允王与大司马去做。”
稍有一份沉吟,凌钰忽然明白,梁肇启一心将政权揽在自己手中,大司马齐睿虽在,自梁肆启离宫后他却都没有再将政务交给过齐睿。那一日殿中攻魏的争锋,齐睿与梁肇启的立场也相悖,是否他们多少不和,却因梁肆启而没有正面爆发?
“命人给允王备午膳。”凌钰吩咐。
宫人一愣:“珍妃,此刻才巳时三刻。”
“去吧。”凌钰知道,梁肇启昨夜肯定都没有休息好。
正午时,这小婴儿从好眠中转醒,嘤咛几声便大声啼哭,凌钰忙去抱他,柔声将他哄得安静。她并不会照料婴儿,对于怀中这个小得可怜的人儿,她是喜欢而又紧张。
抱着这小人儿,凌钰却想起了胡姬。胡姬的儿子如今已经十岁了,但王宫中却并没有一个十岁孩子的影子。梁肆启是将他养在了宫外么。
这两日,凌钰都在照顾婴儿,小人儿渐渐睁眼,第一个望见的人不是他的娘亲,竟然是凌钰。她高兴得很,抱他在宫中四处走动,满殿欢声笑语时,梁肇启也来了。
凌钰欣喜道:“他睁眼了,呆呆的样子,你瞧,好像呆子。”
梁肇启禁不住好笑,“那是哥哥的长子,竟被你说成呆子。”
凌钰将小婴儿抱过去给他看,“轮廓有几分像天子,不知今后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我通知了哥哥,他说后日就会赶到。”
笑容僵在脸上,凌钰有些失声,“天子会来,会回来?”
“哥哥听闻后只道会回来,或许也很高兴。”
有些失神,凌钰忙将婴儿交给乳娘。计划败了么,她原本想要去别院居住,这样就可以趁机离开胡,但黎嫔突然小产,孩子身体不好,需要她来照顾,此刻,梁肆启也回来了。
一切都如往常,恢复了一开始的样子,她的计划似乎已经不可行了。
梁肇启道:“珍妃,你在想什么?”
扯出一笑,摇头:“没有想什么。”
“你放心,我会说服哥哥答应你去别院居住。”他轻轻出声,竟然一语说中她的心事。
微顿,凌钰道:“谢谢你,阿允。”
“哥哥回来应该会有事情去忙,他多半是会同意。”
凌钰还是道:“谢谢你。”除了这句,她不知说什么。
挨过这两日,梁肆启终于在众望中归来。狂野冷傲的身姿带了一身仆仆风尘,他亟亟奔入殿中,一眼就望见躺在榻上的黎嫔怀中之子。
黎嫔欣喜:“天子……”
疾走奔去,他没有看一眼黎嫔,只深深望住那小小婴儿,抱起他,高高举起。
“寡人有儿子了……”洪亮狂野的笑声回荡在大殿中,久久不散。这一刻,他是欣喜的,抛却以往那些残暴,只剩为人父的喜悦,连在场的亲弟弟都看不见,只将婴儿高高举起,一直朗声大笑。
130 夜色突遇
这是凌钰见过的最不一样的梁肆启。
他双目满是奕彩,并没有那一路风尘的劳累疲倦,他抱起婴儿在殿中旋转起来,高兴得像要起舞。满殿的人都齐齐下跪,高呼:“恭贺天子——”
这声音震撼整座王宫,回音经久不散。
凌钰跪在人群中,眸光凝在殿外檐下的诸侯群中。她望着陆玦,他沐浴了一身阳光,静跪地面,沉静的面容一丝不苟。垂眸,他目不斜视,并不看她。
大司马齐睿知其心,顺其意道:“恭喜天子,天子为小王子赐个名字吧。”
梁肆启依旧咧嘴在笑:“容寡人想想,想想……”微微沉吟片刻,他道,“叫扶桑好了。”
一语落,满殿皆惊。
齐睿道:“天子,此名太过阴柔,恐会不妥吧……”
扶桑,为何这样熟悉?凌钰脑中空白,越觉熟悉反而越想不起。
梁肇启也道:“天子,小王子是长子,恐怕此名有失硬气。”
梁肆启挑眉:“寡人并不觉得。寡人喜欢这个娃娃,也喜欢扶桑花,叫他扶桑是寡人之恩宠,有什么不对?”
扶桑花!凌钰终于想起,在享宫,在胡姬的宫殿有一片即将盛开的扶桑花!原来梁肆启也与胡姬一样喜欢这花。
孩子的生母黎嫔开了口:“妾喜欢这个名字,天子,这个名字好听。”既然梁肆启已经说了他“喜欢这个娃娃”,那么胡姬自当要聪明地给他台阶下。
众人未敢再出言劝阻,梁肆启搂着怀中的扶桑,喜笑道:“扶桑,扶桑,五月的扶桑花正要盛开了,你能来。真好……”他完全流露出柔和的情绪,从不似以往的那个样子。
凌钰惊愕住,他竟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喜欢扶桑花。
“珍妃。”梁肆启突然开口唤她。
凌钰忙道:“妾在。”
“诸侯劳累几日,你派人安顿诸侯在王宫中休息,再备一场盛宴。”他又望着臂弯中的婴儿,笑道,“寡人心情大好,大赦天下七日,监狱死刑减改为二十年。十年刑犯者满牢狱三年之期皆可放归。大司马,你去执行吧。”
他真的很高兴,凌钰倒希望他永远都能这样高兴。
敛眉退出了殿。走到殿门外,凌钰的心突然跳得厉害了,她朝五位诸侯行了礼:“五位小王请跟随我来。”
如那一次的大婚,她将他们带到西苑。
曲国陈公因知她也是曲国人,一路与她道:“珍妃太过客气。叫个婢女带我们来就好了。”
凌钰浅笑:“这是应该的。”
陆玦跟在最后,与云初九走得缓慢,凌钰走在前头,也望不清他的样子。
等到了西苑,她道:“我该回去了,小王有事可找我。”
返身。与陆玦正面相撞。
这一回,他才望了她一眼,他朝她点头。带着礼貌而疏远的礼节点头。
心中猛一抽痛,原来她还是这般地在乎。
擦肩而过,她月色的裙摆扫在他鞋面,身体的淡香萦绕而过。
如那一夜长巷处,他的身影没入漆黑的尽头。他说,从此相逢成陌路人——果真如此。说到做到。
这就是他身上她所爱的果敢。
却也是他身上她所恨的决绝。
夜晚的宴会异常隆重,再没有那些逼人喝人血吃人肉的恶心举动。梁肆启的喜悦很单纯,他此刻如一个得到天底下最新奇玩具的稚子,满目明亮,一脸欢喜。
“寡人这次出去猎的细痣疣螈、斑林狸、猞猁寡人最是喜欢了,不过小王子不足月就降生,寡人甚忧,不如将那些宝贝都放了吧。”他似是下定很大决心,用野兽与婴儿做了好久的比较才做出这个决定来。
圆肚在身旁俯首:“奴记下了。”
梁肆启又道:“诸侯都陪寡人辛苦了太久,就在王宫住下,等小王子满月再离开吧。”
一个月……凌钰举杯的手微颤。
宴会结束,梁肆启回了黎嫔的祥昀宫。众人都在他走后散去,等所有人都离开,凌钰才命宫人收拾残局,拖着裙摆与疲惫的身体出殿。
夜路中,茜兰与她搭话:“天子似乎很喜欢小王子,回了宫都不看珍妃了。”
凌钰淡笑置之,“那是天子第一个子嗣,他喜欢是应该。”
“珍妃心慈,只怕黎嫔日后要得意了。”
凌钰不语,她根本不喜欢参与这些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没有意思的,为了一个男人。
“是不是走错路了?”前面已经没有宫灯,道路狭窄,四周尽是树木。夜风吹来,斑驳的树影摇曳,有些吓人。
茜兰惊呼一声:“奴给带错了!”
急忙返身,茜兰又忽然折回身来:“前面好像是紫烟园,可以到北卫门,珍妃,不如我们去北卫门坐马车回去吧。”
她们走来这里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再折回去路程确实比较远。凌钰点头,主仆二人往前走去,这一条路黑得渗人,呼啸的风带动树叶,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夜空里更显突兀。
茜兰心生惧意,挨紧了凌钰,握住她的手:“路不平,慢些……”
“谁——”夜空突兀地冒出一声刺耳的男子声音。
茜兰“啊”地惊呼,转身就想跑开。
凌钰也被惊吓住,却在恐惧之下呆得不敢动弹。
前方响起纷乱的脚步,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忙离开,惊起树叶沙沙声响。
凌钰握住心口,另一只手握住茜兰,“没事,或许是宫人在这里。”安慰茜兰,倒更是安慰自己。
寂静里突然已没有任何声音,前处却渐渐走来一个身影。一团黑色在凌钰眼中渐渐放大,心跳加剧,她已不敢呼吸。茜兰依旧还是背过身的,不敢回身来,“珍妃。我们倒回去走吧,不走北卫门了……”
“珍妃——”漆黑里响起一声沉稳的声音,瞬间一刻,凌钰没有了那份惧意。
看不清眼前的人,他已经来到她身前了,黑色的影子就站在她身前,他的声音也响在她身前,他说:“是珍妃。”
惧意消殆,凌钰已经完全放下心来,“陆公……”
她轻而易举地听出他的声音。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茜兰也终于不再紧张,死死抓住凌钰的手终于松开,她回过神来道:“是陆公在这里吗。那方才那个声音怎么不像呢……”
经此提醒,凌钰才发觉,方才那个大喝的男子声音并不是陆玦,也不是云初九,那会是谁?陆玦和谁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见面?
“这里太黑。望不清前路,珍妃怎么独自走了这里。”他的声音是关切还是试探,凌钰已听不出。
“走错了路,准备往北卫门回去。”
“哦。”黑暗里,陆玦道,“我送珍妃吧。”
“……多谢。”
他们并肩走在这一条望不清任何景物的小路上。茜兰呼出一口气道:“都是奴带错了路,幸好遇到陆公。”
陆玦未语,凌钰也没有说话。这一条路在黑色里没有尽头,似乎有漫长而走不完的路途。
因是王宫中僻静的地方,道路并不太平,凌钰身子一晃,险些不稳。
手上忽然一暖。陆玦握住了她的手。黑色里,他们都看不见。但手上这温暖却一如从前,他们在卞耶王宫中漫步,夜空下他也如此握她的手。从前,十指相扣;此刻,他只是握她;那今后呢,他们还会再有交集吗?
不觉中,凌钰已渐渐放慢了脚步,与陆玦在一起,她总会不经意走得慢,想与他这样一直走下去。
只是世间所有的路都有尽头,哪怕途中经历什么,哪怕这路再坎坷崎岖,哪怕路是蜿蜒绵长,都有尽头。终于走出这一片树林,走出这一片漆黑,陆玦放开她的手,与她隔了两尺之距。
茜兰呼出一口气来:“终于走出来了,今后再也不走这边了。”
凌钰轻言:“多谢陆公。”
他淡声应承一声,从喉间闷出一个字来,“唔……”
如初见时,他还是如此寡言。
茜兰明显加快了脚步:“珍妃,从这里转个弯再直走就可以到北卫门,奴先去叫马车。”
凌钰点头。
茜兰似乎很放心陆玦,朝他行礼道:“劳烦陆公将主子送来,多谢了。”
茜兰走了,寂静夜色中只剩他们两人。
凌钰抬头凝望夜空,声音如这夜色深远宁静:“又快要夏日了,夜空中的星辰格外多了,你瞧那颗宸星,比以往都明亮太多。”她其实更想说,她永远记得初夏时与他的相遇。
“是吗。”这声音听起来不以为然。
凌钰淡淡一笑:“这些日子辛苦吗。”
“如往常一样。”
“天子有攻魏的打算吗。”凌钰问道。
陆玦回:“这个孤不清楚。”哪怕她已为天子的妃,哪怕他只为天子的臣,他也不愿在她身前自称“臣”。凌钰知晓,他傲,太傲,不会在她身前低头。
“如果天子决心攻打魏国,你可否站在我的立场。”
好久,陆玦开口:“你的立场是什么。”
“你知道的。”
他安静了好一瞬,“可以。”
“多谢。”
“不谢。”
看,多么生疏的话语,他们竟已沦落此地!
陆玦再接道:“这也是孤的立场,孤也不赞成攻魏。”
“哦,是么。”凌钰缓步往前,陆玦跟随在她身侧,她道,“其实我本有打算离开胡,不过黎嫔突然生产,天子也紧随着归来,我走不掉了。”
与他说起这些,她丝毫都不怕他会传扬出去。
131 故人相遇
寂静夜色里,他们缓步而行。
陆玦突然这样说:“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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