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的无赖本色。
“你偷听我们说话时,我就发现你了。”夜泉上前一步,捋起她的袖子,然后,嘴唇微张,咬破了自己的中指,在云出愕然的注视下,将指尖凝出的血,滴落在她手腕上戴着的铃铛上。
“干……干嘛?”她诧异地问。
“防止你再乱跑。”夜泉说完,已经顺手拉起她的手腕,“我们先离开这里。”
“我不能走,南司月还在那里呢!”云出嚷嚷完,立刻涎着脸,凑到夜泉旁边祈求道,“我知道你可以指挥那些人的,你只是要杀夜嘉,不是么?那就先把南司月放了吧。”
“我放了他,有朝一日,他未必会放了我。以绝后患方是良策。”夜泉冷漠地将她的祈求顶了回去,然后,望进云出的眼睛里,语气不善地问道,“你想放他?为什么?”
“因为他救过我。”
“可他必须死。他如果不死,以后死的人就会是我。”夜泉仍然直视着她的眼,略有点戏谑地问,“你总想保住所有人,如果你想保护的人本身就是生死之敌,你会怎么做?”
“我不会让你们为敌的,你们也不需要为敌!”云出截然回答,挣开他的桎梏,后退一步,有点陌生地看着夜泉。
刚才那样冷酷漠然的夜泉,并不是她记忆里的小树。
虽然眉眼依旧,还是那张清贵俊秀的脸,可淡蓝色眼魄里,流转的冰寒与强硬,如此疏远。
“我此生有两个不能原谅的敌人,一个是夜嘉,另一个是老南王。如今老南王业已身死,他的罪孽,自然是他儿子来承担。我们生来为敌,生来注定。云出,你阻止不了,只能选择。”夜泉的语气更加强硬,根本不顾那边如火如荼的战况,他必须在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之前,快刀斩乱麻地,让云出做一个选择。
不然,她再这样首鼠两端,以后,只会更加迷惘,以她那种烂好人、多管闲事,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揽的性格,她会纠结难过,永不开心。
可现在,云出就已经纠结了。
她错愕地看着夜泉:这莫名的选择,让她无所适从。
在南司月和夜泉之间选择一个放弃?
还不如让她放弃自己好了。
“我不管你们之间的恩怨,反正,你不能有事,这一次,南司月也不能有事!”云出咬咬牙,丢下一句话,然后跺脚转身,往场内冲了去。
夜泉没有追过去。
这一次,是他太性急了,将这么一个大问题突兀地甩到她面前。
可上一次,就是因为他太耐心了,所以,才会无端端地,冒出了一个唐三,拔了本属于他的头筹。
所以, 这次他必须尽快做个了断,给那个迷迷糊糊的小东西下一剂猛药。
看台已经一片火海。
乔虞武不知怎么,突然对夜嘉深恶痛绝,一副誓要与君同死的决绝。
那八名护卫的指责很清晰,他们并不管身边的夜嘉,即便那些黑甲兵死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出手相助,只是全神贯注地守着他们的南王,不允许哪怕一点火屑溅落在南司月身上。
南司月也没有丝毫担忧着急的意思,他仍然静坐在这片喧闹人潮里,脸上的表情,与刚才听曲观舞时并无两样。
纵然是这样惨烈的生死,在他面前,都好像卑微渺小得很,不屑他的轻轻一顾。
夜嘉那边倒是有点狼狈,乔虞武的主要攻击对象并不是南司月,而是夜嘉,所以,主要火力也只是夜嘉,南司月现在不过是受点池鱼之灾罢了。
舞殇早在刚才的动乱中退到了角落里,目光却始终停在南司月这边,见南王无虞,她也没有轻易暴露,装作很害怕的样子,与那群舞姬一起抖啊抖。
第二卷 京城风云 (二十)激变(3)
夜嘉本被那些黑甲兵挡在后面,他也没有太着急,仍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冷眼看着被许庄主扯走的许思思,神色淡漠而复杂。
直到乔虞武出现,夜嘉才终于有了点反应,他信手拍掉溅在身上的灰屑,拨开众人,惊异而好笑地问,“乔将军,怎么会是你?朕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你当然希望我死了,这样,你做过的事情,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了!”乔虞武呲目欲裂,怒视着他,厉声控诉道,“这些年,我为了自己害死爱妻耿耿于怀,却原来,一切不过是你故意使计!你说过不伤害他们的,为什么还要假造那个情报,让我误以为他们是并肩王派来的援军——”
“哦,被你发现了。”夜嘉倒也坦白,听闻自己之前的一个小伎俩被人拆穿,非但没有失常惭愧,反而自自然然得让人想抓狂,“没办法,虽然你主动投诚,朕却也信不过你,如果不斩草除根,不让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家人,你怎么会灰心丧气这么多年呢?”
乔虞武怔了怔,随即便是怒不可遏,“你……你竟然为了一个‘不信’,就逼我众叛亲离,过了十二年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夜嘉,你太狠了!当年我为了天下大义,主动扶持于你……”
“哎,我就怕你这个天下大义。”夜嘉摆摆手,轻描淡写地打断他道,“你不过是为了刘红裳的一句话就背叛你的主子,泄露了夜泉的位置给我,还帮我去杀他们。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刘红裳说谎了,岂不是也会倒戈相向,转头杀了我?对于你这样愚钝的人,我若是太心慈手软,以后,岂非和你妻子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乔虞武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刘红裳说的是谎话?”
“是啊。”夜嘉无所谓地耸肩道,“神仙都有言不由衷的时候,她为什么就不能说假话?”
乔虞武怔愣,随即,嘶吼如野兽,“夜嘉,我杀了你!!”
“哎呀,朕好怕啊,”夜嘉作势拍了拍胸口,实在没什么诚意地感叹了一句,然后,笑吟吟地转过身,望向旁边的南司月道,“哎,南王,有人要和我们翻旧账呢。”
南司月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明明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夜嘉却偏偏要扯到南司月头上来。
其心大大的不良。
“说起来,当年刘红裳说谎,可是因为老南王呢。”他淡淡道。
这曾是宫廷里最隐秘的往事,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
南司月没料到夜嘉会这样轻而易举地自己说出来,惊诧之余,也相当无语。
这个真相一出,夜嘉势必会得罪很多人,可同时,南王府也会得罪很多人。
而且,别人也会自发地将南王府与夜嘉看成统一战线上的同伴,夜嘉这是逼着南王府上他的这条贼船了。
——只是,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实在太阴损,也太冒险了。
“你——”连乔虞武都没料到夜嘉会自毁长城,不免惊愕,满心狐疑。
在王朝千年来的历史中,虽然祭天司的存在已经没有以前那样神圣了,但百姓们对于天命之说,对于大祭司的预言,却仍然信奉得五体投地。
夜王受命于天,也是臣民膜拜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现在,夜嘉坦然说出自己并不是命定的夜王,甚至说上一届大祭司因为老南王的怂恿而说谎,这段话,无异于重磅炸弹,将在场的人,都炸得目瞪口呆。
即便是夜嘉旁边的黑甲兵,也不由得怔了怔。
“有什么好惊奇的?朕能取缔祭天司,就能改天换命,现在,朕才是王朝真正的帝王!朕说的话,就是天命,就是王法,你们谁敢违逆,就是和天过不去,就得死!”夜嘉一直是吊儿郎当,不得要法的模样,此时,他陡然站了起来,面色阴沉,眉眼飞扬,自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帝王气势,说出来的话,更是斩钉截铁,威严而森冷,让人纷纷侧目。
他身边的黑甲兵,也很快从方才的【炫】恍【书】然【网】间回神,重新集中精力,应对乔虞武的人马。
南司月没料到夜嘉会突然变脸,还稍微有点惊异赞赏之意。
夜嘉能坦然地说出来,可见,这些年来,他已经准备得足够充分了。
充分到——即便与所谓的天命对抗,他也能放手一搏。
既然陛下都有如此傲气,手下的黑甲兵,当然也油然而生一种逆天改命的豪气,那阵容,比起方才的尽责来看,更显得气势十足,威风凛凛。
南司月却只是默默。
南王府一直以来的态度,只是中立,这一次,即便许家庄想连他一起扯进去,南司月最初的打算,原也不过是概不追究,保持中立,继续不问世事罢了。
如今看来,中立已经不可能了。
他只能站在夜嘉这边。
“去帮帮陛下吧。”等了一会,他有点索然地吩咐左右。
八名护卫,原只守住南司月周围这一小片位置,闻言,立刻分出了四个,将注意力转移到夜嘉那边。
而看台之下,已经气疯了的乔虞武,亲自拿着彩旗,左右挥舞了几次,剩余的三十多名敢死队员,加上后来又涌出来的近百名许家庄死士,立刻按照彩旗的指引,前前后后,来来往往,用一种很奇怪的步伐和节奏,川流不息,让在一旁观看的人,几乎眼花。
看台上的人都不由得敛了敛神,心中亦明白:这些都是暗合了阵法的,稍有不慎,就会给对方以可趁之机。
那些又都是一些不要命的人身炸弹。
他们集中精力,眼睛一刻也不敢眨,可恰恰是因为他们的精神太集中了,被阵法带动的昏眩反而越来越严重。
第二卷 京城风云 (二十一)激变(4)
而在这群敢死队中,云出的存在就显得异常突兀。
她有点呆忪地听着南司月出言帮夜嘉——夜嘉所说的那些前尘往事,对于她这种小老百姓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可是南司月如果真的与夜嘉站在同一战线上了,她会很为难很为难。
这一犹豫,乔虞武已经动了,他手中的旗帜往前一挥,那些眼花缭乱的死士突然一齐冲向其中一个人。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冲向夜嘉,毕竟,乔虞武与夜嘉才是仇敌,夜嘉刚才惹怒乔虞武的情况,众人皆知。
哪知乔虞武来了一个虚虚实实,他竟然集中全部的人力物力,去攻击夜嘉旁边的南司月!
南司月身边本有八名护卫,但现已分出了四名照看夜嘉,余下的另外四名护卫虽武艺精湛、经验 (炫)丰(书)富(网) ,但面对这蝗虫一样扑来的人,还是有点力不从心。
“王爷当心!”他们在猛攻袭来的时候,细心地叮嘱了一句,然后,集中精力以抵御来敌。
被分派给夜嘉的四名护卫也下意识地回到南司月身侧,而在一边抖得好玩的舞殇,更是一个箭步跨进场,水袖一挥间,已经撂倒两人。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似来不及了。
冲在前面的那个人已经点燃自己,将挡在南司月身前的一个护卫炸开一步,他其实不过是往旁边稍微躲了躲,电光火石间,一枚响箭瞬间而至。
没有人知道那枚响箭是如何而来的,只是,这熟悉的呼啸声,无端端地让云出想起上次在海滨被老鬼追击时,小树……不,夜泉手中的圆筒。
刚才的昏眩让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半拍,所以,那枚拿捏得刚刚好的响箭才能穿越层层防守,径直射向南司月的面目。
南司月终于不能保持一直以来事不关己的姿态,却也不过疏疏淡淡地抬起手,精准地夹向那枚呼啸飞来的响箭。
想来,以他的功力,这种低劣的暗器还不足以伤他。
他又是极能辨音的。
云出刚悬起的心堪堪就要放下,瞬间,又悬了起来。
火光跳跃着,无巧不巧地,将箭头上的黑芒映了出来。
金属的光泽,绝对不是黑的。
除非——
除非上面淬了极厉害的毒,那种见血封喉的极品。
如果是其他人当然会躲开,可是南司月看不见,他只会根据声音,下意识地将响箭接住——这枚箭,根本就是专门制来对付南司月的!
“南司月!不要接它!”她连跑带跳,推开前面几个碍手碍脚的人,在众人搞不清状况的目光中,大步冲向南司月。
不过,她的示警已经太迟了。
南司月顿了顿,正想避开,听到云出的喊声和脚步声,他还是伸出手,将箭身一捞,随后扔到了地上。
云出既已来了,以她的性格,一定会撞到自己身上。
无论那枚响箭会不会因此伤了她,南司月却不想冒这个险。
所以,他选择将其提前接下。
他的动作极快,行云流水,毫无滞留,即便那枚箭上真的有古怪,想必,也伤不了他。
可是,南司月还是太过乐观了。
下一刻,云出已经推开身为“同伴”的敢死队,又推开前面愕然瞧她、在看到绿石耳环又自觉避开的两大护卫,一直扑到南司月身前,拖过他的手,抬高,凑在眼前,然后,狠狠地骂道,“你猪啊你!让你别接别接,你干嘛还接!”
众人皆是一愣。
堂堂南王,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在这样如火如荼的杀戮中,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混小子,当场骂成猪。
不过,这还不是最让人惊奇的。
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南司月的反应。
南司月没急,没恼,甚至,也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回去,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面色平和,欣喜之余,又带了点无辜的委屈——好像,被这样没头没脑地骂了一顿,他只是觉得困惑,但心里,却是开心的。
这与他一贯维持的冰冷形象,真的大相径庭。
直到刚才,那么精彩的歌舞,那么突兀的变故,那么惨烈的死亡,都不足以让他的神情有一丝一毫的触动,淡漠高傲且疏远,让人牙痒痒。
然而现在,南司月整张脸都生动起来,像在春风中缓缓融化的冰雪,美得春意盎然,润物无声。
“你看,还是中毒了!”云出却没注意这细微的变化,心胆俱裂地搓着他微微泛黑的手掌,他的手依旧冰冷,可现在握在她手中,却好像熟识很久似的,早没有了最初的生疏感。
她对“中毒”两个字是极其敏感的。
上一次,在粤州海滨,唐三之所以会采用那么缺德的蝶变,便是因为在打斗之前,被老鬼使计,身中剧毒的原因。
一念起唐三的际遇,云出更是心慌意乱,口里更是没了遮拦,“你们一个一个的,怎么都不让人省心!你干嘛要接箭!干嘛要接它!算了,回头再和你算帐,现在先赶紧离开这里!”
再迟一些,如果毒气深入……
她简直无法可想。
南司月给她的印象,一向是强大无畏的,他好像从不需要她为他操心什么,可霎时间,知道他也会受伤,也会中毒,也会时时刻刻受到生死威胁,云出只觉得揪心得很,恨不得能代他受过。
她一面说,一面将南司月拉了起来,就要将他扯离现场。
南司月也很听话,不说话,不拒绝,顺着她的力道,轻轻地站了起来。
那些忙着抵御乔虞武一波又一波攻击的护卫,见状,纷纷靠到了他们身边,掩护他们离开。
65第二卷 京城风云 (二十二)激变(5)
不过,想在这种情况下全身而退,似乎,也非易事。
云出刚才也只是被他掌心的黑斑吓糊涂了,只想带着他赶紧离开,找个大夫看看,或者吃点什么解毒的药,可她刚拉着南司月走了两步,便华丽的囧了。
——如果南司月真的那么容易走,又被堵在这里,遭受乔虞武的轮番围攻?
可是,在她犯下如此低劣的错误之时,竟然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