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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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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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了几句应酬话,忽然计醉公从那边房里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钻戒。见了我便彼此招呼,一面把戒指递给稚农道:“这一颗足有九厘重。”稚农接来一看道:“几个钱?”醉公道:“四百块。”慧卿在稚农手里拿过来一看道:“是个男装的,我不要。”醉公道:“男装女装好改的。”慧卿道:“这里首饰店没有好样式,是要外国来的才好。”醉公便拿了过去。一面招呼我道:“没事到这边来谈谈。”我顺口答应了。稚农对我道:“这回亏了他两个,不然,我就麻烦死了!”一言未了,醉公又跑了过来道:“昨天那挂朝珠,来收钱了。”稚农道:“到底多少钱?”醉公道:“五百四十两。”稚农道:“你打给他票子。”醉公又过去了,一会儿拿了一张支票过来。稚农在身边掏出一个钥匙来交给慧卿,慧卿拿去把那保险铁柜开了,取出一个小小拜匣来;稚农打开,取出一方小小的水晶图书,盖在支票上面。醉公拿了过去,慧卿把拜匣仍放到铁柜里去,锁好了,把钥匙交还稚农。我才知道这铁匣是稚农的东西。

和他又谈了几句,就问起白铜的事。稚农道:“是有几担铜,带在路上压船的。不知卖了没有,也要问他们两个。”我道:“如此,我过去问问看。”说罢,走了过去,先与缪法人打招呼。原来林慧卿三个房间,都叫稚农占住了。他起坐的是东面一间,当中一间空着做个过路,缪、计二人在西边一间。我走过去一看,只见当中放着一张西式大餐台子,铺了白台布,上面七横八竖的,放着许多古鼎、如意、玉器之类。除了缪、计二人之外,还坐了七八个人,都是宁波、绍兴一路口气,醉公正和他们说话。我就单向法人招呼了,说了几句套话,便问起白铜一节。法人道:“就是这一件东西也很讨厌,他们天天来问,又知道我们不是经商的,胡乱还价。阁下倘是有销路最好了。”我道:“不知共有多少?如果价钱差不多,我小号里可以代劳。”法人道:“东西共是五百担,存在招商局栈里。至于价钱一层,我有云南的原货单在这里,大家商量加点运费就是了。”说罢,检出一张票子,给我看过,又商定了每担加多少运费。我道:“既这么着,我明天打票子来换提货单便了。但不知甚么时候可来?”法人道:“随便下午甚时候都可以。”

商定了,我又过去看稚农,只见一个医生在那里和他诊脉,开了脉案,定了一个十全大补汤加减,便去了。稚农问道:“说好了么?”我道:“说好了,明天过来交易。”慧卿拿了小小的一把银壶过来道:“酒烫了,可要吃?”稚农点点头。慧卿拿过一个银杯,在一个洋瓶里,倾了些末子在杯里,冲上了酒,又在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子,用手巾揩拭干净,在酒杯里调了几下,递给稚农,稚农一吸而尽;还剩些末子在杯底,慧卿又冲了半杯酒下去,稚农又吃了。对我说道:“算算年纪并不大,身子不知那么虚,天天在这里参啊、茸啊乱闹,还要吃药。”我道:“出门人本来保重点的好。”稚农道:“我在云南从来不是这样,这还是在汉口得的病。”我道:“总是在路上劳顿了。”慧卿道:“可不是。这几天算好得多了,初来那两天还要利害呢。”我随便应酬了几句,便作别走了。回到号里,和子安说知,已经成交了。所定的价钱,比那掮客要的,差了四两五钱银子一担。子安道:“好很心!少赚点也罢了。”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下午,我打了票子,便到林慧卿家去,和法人换了提单。走到东面房里,看看稚农。稚农道:“阁下在上海久,可知道有甚么好医生?我的病实在了不得,今天早起下地,一个头晕就栽下来!”我道:“这还了得!可是要赶紧调理的了。从前我有个朋友叫王端甫,医道甚好,但是多年不见了,不知可还在上海。回来我打听着了送信来。”稚农道:“晚上有个小宴,务请屈尊。”我道:“阁下身子不好,何必又宴客?”稚农道:“不过谈谈罢了。”说罢,略为了几句,便作别回来,把提单交给子安,验货出栈的事,由他们干去,我不管了。因问起王端甫不知可在上海。管德泉道:“自从你识了王端甫,我便同他成了老交易,家里有了毛病总是请他。他此刻搬到四马路胡家宅,为甚不在上海。”我道:“在甚么巷子里?”德泉道:“就在马路上,好找得很。”过了一会,稚农那边送了请客帖子来,还有一张知单。我看时,上面第一个是祥少大人云甫,第二个便是我,还有两个都士雁、褚迭三,以后就是计醉公、缪法人两个。打了知字,交来人去了。我问继之道:“那里有个姓祥的,只怕是旗人 ?'霸气书库…87book'”继之道:“可不是。就是这里道台的儿子,前两天还到这里来。”我道:“大哥认得他么?”继之道:“怎么不认得!年纪比你还轻得多。在南京时,他还是个小孩子,我还常常抚摩玩弄他呢。怪不得我们老了,眼看见的小孩子,都成了大人了。”

大家闲谈了一会,没到五点钟,稚农的催请条子已经来了,并注了两句“有事奉商,务请即临”的话。我便前去走一趟。稚农接着道:“恕我有病,不能回候,倒屡次屈驾!”我笑道:“倒是我未尽点地主之谊,先来奉扰,未免惭愧!”稚农道:“彼此熟人,何必客气!早点请过来,是兄弟急于要问方才说的那位医生。”我道:“我也方才问了来,他就住在四马路胡家宅。”稚农道:“不知可以随时请他不?”我道:“尽可以。这个人绝没有一点上海市医习气,如果要请,兄弟再加个条子,包管即刻就来。”稚农便央我写了条子,叫人拿了医金去请,果然不到一点钟时候就来了。先向我道了阔别。我和他二人代通了姓名,然后坐定诊脉。诊完之后,端甫道:“不知稚翁可常住在上海?”稚农道:“不,本来有事要回福建原籍,就叫这个病耽误住了。”端甫点头道:“据兄弟愚见,还是早点回府上去,容易调理点;上海水土寒,恐怕于贵体不甚相宜。”说罢,定了脉案,开了个方子,却是人参养荣汤的加减。说道:“这个方子只管可以服几剂。但是第一件最要静养。多服些血肉之品,似乎较之草根树皮有用。”稚农道:“鹿茸可服得么?”端甫道:“服鹿茸──”说到这里,便顿住了。“未尝没点功效,但是总以静养为宜。”说罢,又问我道:“可常在号里?我明日来望你呢。”我道:“我常在号里,没事只管请过来谈。”端甫便辞去了。

我又和稚农谈了许久。祥云甫来了,通过姓名。我细细打量他,只见他生得唇红齿白,瘦削身裁;穿一件银白花缎棉袍,罩一件夹桃灰线缎马褂;鼻子上架一副金丝小眼镜;右手无名指上,套了一个镶钻戒指;说的一口京腔。再过了一会,外面便招呼坐席。原来都、褚两个早来了,不过在西面房里坐,没有过来。稚农起身,招呼到当中一间去,亲自筛了一轮酒,定了坐。便叫醉公代做主人,自己仍到房里歇息。醉公便叫写了局票发出去。坐定了,慧卿也来周旋了一会,筛了一轮酒,唱了一支曲子,也到房里去了。我和都、褚两个通起姓名,才知都士雁是骨董铺东家,褚迭三是药房东家。数巡酒后,各人的局陆续都来了。祥云甫身边的一个,也不知他叫甚名字,生得也还过得去。一只手搭在云甫肩膀上,只管唧唧哝哝的说话。忽然看见云甫的戒指,便脱了下来,在自己中指上一套,说道:“送给我罢。”云甫道:“这个不能,明日另送你一个罢。”那妓女再三不肯还他,并说道:“我要转到褚老爷那边了。”说罢,便走到褚迭三旁边坐下。迭三身边本有一个,看见有人转过来,含了一脸的醋意,不多一会,便起身去了。恰好外面传进来一张条子,是请云甫的,云甫答应就来,随向那妓女讨戒指。那妓女道:“你去赴席,左右是要叫局的,难道带在我手里,就会没了你的吗?”云甫便起身向席上说声“少陪”,一面要到房里向稚农道谢告辞。醉公兀的一下跳起来,向房里便跑。不料门房口立了个大丫头,双手下死劲把醉公一推道:“冒冒失失的,做甚么啊!”回身对云甫道:“陈老爷刚才睡着了。他几夜没睡了,祥大人不要客气罢。”云甫道:“那么他醒了,你代我说到一声。”那丫头答应了,又叫慧卿送客。慧卿在房里一面答应,一面说:“祥大人走好啊!待慢啊!明天请过来啊!”却只不出来。云甫又对众人拱拱手自去了。这里醉公便和众人豁拳闹酒,甚么摆庄咧,通关咧,众人都有点陶然了,慧卿才从房里亭亭款款的出来,右手理着鬓发,左手搭在醉公的椅子靠背上,说道:“黄汤又灌多了!”醉公道:“我不──”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众人都说酒多了,于是吃了稀饭散坐。

我问慧卿:“陈老爷可醒着?”慧卿道:“醒着呢。”我便到房里去,只见稚农盘膝坐在烟炕上,下身围了一床鹦哥绿绉纱被窝。我向他道了谢,又略谈了几句,便辞了过来,和众人作别,他们还不知在那里议论甚么价钱呢,我便先走了。回到号里,才十点钟,继之们还在那里谈天呢。我觉得有点醉了,便先去睡觉。一宿无话。

次日饭后,王端甫果然来访我,彼此又畅谈了许多别后的事。又问起陈稚农可是我的好友。我道:“不过在汉口萍水相识,这回不过要买他的一单铜,所以才去访他,并非好友。”端甫道:“这个人不久的了!犯的毛病,是个色痨。你看他一般的起行坐立,不过动生厌倦,似乎无甚大病。其实他全靠点补药在那里撑持住,一旦溃裂起来,要措手不及的。”我道:“你看得准他医得好医不好呢?”端甫道:“我昨天说叫他回去调理的话,就是叫他早点归正首邱了。”我道:“这么说,犯了这个病,是一定要死的了?”端甫道:“他从此能守身如玉起来,好好的调理两个月后,再行决定。你可知他一面在这里服药,一面在那边戕伐,碰了个不知起倒的医生,还给他服点燥烈之品,正是‘泼油救火’,恐怕他死得不快罢了。”我道:“他还高兴得很,请客呢。”端甫道:“他昨天的花酒有你吗?”我道:“你怎么知道?”端甫道:“你可知这一台花酒,吃出事情来了。”正是:杯酒联欢才昨夜,缄书挑衅遽今朝。

未知出了甚么事,端甫又从何晓得,且待下回再记。

第八十六回 旌孝子瞒天撒大谎 洞世故透底论人情

我连忙问道:“出了甚么事?你怎生得知?”端甫道:“席上可有个褚迭三?”我道:“有的。”端甫道:“可有个道台的少爷?”我道:“也有的。”端甫道:“那褚迭三最是一个不堪的下流东西!从前在城里充医生,甚么妇科、儿科、眼科、痘科,嘴里说得天花乱坠。有一回,不知怎样,把人家的一个小孩子医死了。人家请了上海县官医来,评论他的医方,指出他药不对症的凭据,便要去告他;吓得他请了人出来求情,情愿受罚。那家人家是有钱的,罚钱,人家并不要。后来旁人定了个调停之法,要他披麻带孝,扮了孝子去送殡。前头抬的棺材不满三尺长,后头送的孝子倒是昂昂七尺的,路上的人没有不称奇道怪的。及至问出情由,又都好笑起来。自从那回之后,他便收了医生招牌,搜罗些方书,照方合了几种药,卖起药来。后来药品越弄越多了,又不知在那里弄了几个房药的方子,合起来,堂哉皇哉,挂起招牌,专卖这种东西。叫一个姓苏的,代他做几个仿单。那姓苏的本来是个无赖文人,便代他作得淋漓尽致,他就喜欢的了不得,拿出去用起来。那姓苏的就借端常常向他借钱。久而久之,他有点厌烦了,拒绝了两回。姓苏的就恨起来,做了一个禀帖,夹了他的房药仿单,向地方衙门一告。恰好那位官儿有个儿子,是在外头滥嫖,新近脱阳死的,看了禀帖,疑心到自己儿子也是误用他的药所致。即刻批准了,出差去把迭三提了来,说他败坏人心风俗,伪药害人,把他当堂的打了五百小板子,打得他皮开肉绽;枷号了三个月,还把他递解回籍。那杂种也不知他是那里人,他到堂上时供的是湖北人,就把他递解到湖北。不多几时,他又逃回上海,不敢再住城里,就在租界上混。又不知弄了个甚么方子,熬了些药膏,挂了招牌,上了告白,卖戒烟药。大凡吸鸦片烟的人,劝他戒烟,他未尝不肯戒;多半是为的从上瘾之后,每日有几点钟是吃烟的,成了个日常功课,一旦叫他丢了烟枪,未免无所事事,因此就因循下去了。迭三这宝货,他揣摩到了这一层,却异想天开,夸说他的药膏,可以在枪上戒烟:譬如吃一钱烟的,只要秤出九分烟,加一分药膏在烟里,如此逐渐减烟加膏,至将烟减尽为止,自然断瘾。一班吃烟的人,信了他这句话,去买来试戒。他那药膏要卖四块洋钱一两,比鸦片烟贵了三倍多。大凡买来试的,等试到烟药各半之后,才觉得越吃越贵了,看看那情形,又不象可以戒脱的,便不用他的药了。谁知烟瘾并未戒脱丝毫,却又上了他的药瘾了,从此之后,非用他的药搀在烟里,不能过瘾。你道他的心计毒么!”

我听到这里,笑道:“你说了半天,还不曾到题。这些闲话,与昨夜吃花酒的事,有甚干涉?”端甫道:“本是没干涉,不过我先谈谈迭三的行径罢了。他近年这戒烟药一层弄穿了,人家都知道他是卖假药的了,他却又卖起外国药来了,店里弄得不中不西,样样都有点。这回只怕陈稚农又把他的牛尾巴当血片鹿茸买了,请他吃起花酒来,却闹出这件事。他叫的那个局,名字叫林蜚卿,相识了有两三年的了。后来那样少大人到了上海,也看上了蜚卿,他便有点醋意,要想设法收拾人家,可巧碰了昨天那个机会。祥云甫所带的那个戒指,并不是自己的东西,是他老子的。”我道:“他老子不是现任的道台么?”端甫道:“那还用说。这位道台,和现在的江苏抚台是换过帖的。那位抚台,从前放过一任外国钦差,从外国买了这戒指回来,送给老把弟。这戒指上面,还雇了巧匠来,刻了细如牛毛的上下款的。他少爷见了欢喜,便向老子求了来带上。昨夜吃酒的时候,被蜚卿闹着顽,要了去带在手上,这本是常有之事。谁知蜚卿却被迭三骗了去,今天他要写信向祥云甫借三千银子呢。”我道:“他骗了人家的戒指,还要向人家借银子,这是甚么说话?”端甫道:“须知云甫没了这个戒指,不能见他老子,这明明是讹诈,还是借钱么!”我笑道:“你又是那里来的耳报神?我昨夜当面的还没有知道,你倒知的这么详细?”端甫道:“这也是应该的。我因为天气冷了,买了点心来家吃,往往冷了;今天早起,刚刚又来了个朋友,便同到馆子里吃点心。我们刚到了,恰好他也和了两三个人同来,在那里高谈阔论,商量这件事,被我尽情听了。”我道:“原来你也认得他?”端甫道:“我和他并不招呼,不过认得他那副尊容罢了。”我道:“这是秘密的事,他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喧扬起来?”端甫道:“他正要闹的通国皆知,才得云甫怕他呢。我今日来是专诚奉托一件事,请你对稚农说一声,叫他不要请我罢。他现在的病情,去死期还有几天,又不便回绝他,何苦叫我白赚他的医金呢。”我道:“你放心。他那种人有甚长性,吃过你两服药不见效,他自然就不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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