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木欲哭无泪,抱起她弟弟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清真寺的主管里长果穆。
果穆来了,乍一见奎尼的肚子也吓了一跳,连连道:“怎么一眨眼就大了这么多?”
阿依木匆匆解释了一番,问:“会不会撑出病来?”
果穆失笑道:“无妨,馕饼酥脆,小孩贪吃也是有的,多吃点也没什么,喝几杯陈茶化一化就好了。”
阿依木慌里慌张又抱着弟弟去泡茶,奎尼见把姐姐吓着了,非(霸气书库…提供下载…87book)常惭愧,虽然实在是喝不下,也只能抻着脖子往下咽。接着阿依木又牵着他在清真寺里转来转去地消食,怕他不愿意走还搜肠刮肚讲起了伊斯兰教的故事。
奎尼看着他姐姐紧张兮兮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又被重视了,不由非(霸气书库…提供下载…87book)常开心,于是他努力地听故事,努力地消食,还琢磨着以后时不时该多吃点。
阿依木看着弟弟心满意足地摸着小肚皮,愈发觉得将他教养成男子汉的路途实在是漫长得很。
最终,等奎尼的肚子消下去之后,还是阿依木拎着他仔仔细细洗了一回,奎尼虽然被搓成了一只通红的小虾子,浑身的皮儿都隐隐作痛,却仍旧十分开心,还没等洗完就泡在水里惬意地睡着了。
阿依木喊了半天也没把他喊醒,又担心让他湿着头发睡要生病,只得扯着浴巾给他前前后后擦了几遍,抱着他到院子里晒太阳。
这时,牧仁里长来给姐弟俩添补生活用品,一进门就看见阿依木怀里那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虾子,牧仁大笑:“阿依木,你对你这小弟真是好得没话说了。”
阿依木扯出个笑容来:“以前纵容惯了,一时还真改不了。”
熟睡的小虾子在姐姐怀里拱动几下,咂着小嫩嘴哼唧几声,将两只眼睛睁开一条缝儿望了姐姐一眼,方才安心地喟叹一声,继续睡。
牧仁哈哈大笑:“真是比我们城里的女孩子都娇气。”
阿依木这回连嘴角都扯不动了。
牧仁接着笑了一下,十分慈祥:“想必是你们之前逃难的时候太过辛苦,小孩子被吓得不轻,这才如此依赖你这个姐姐。”
阿依木一愣,心下软得一塌糊涂,点头道:“牧仁里长说的是,也怪我没能照顾好他。”一边说一边摸索着弟弟嫩藕似的右臂。
当时逃难路上条件有限,她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给弟弟治伤,却还是留下了隐患,以致到现在弟弟的右手都不太灵活,受了凉气湿气更是动都动不得。
牧仁笑道:“小孩子忘得快,摇光城虽然没有明域天朝富庶,却也是塞外的一颗明珠,你们汉人不是管这里叫塞上江南嘛。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慢慢也就好了,小鹰不经历风雨,羽毛是长不丰满的,小时候吃些苦头,总是有好处。”
阿依木感激道:“谢谢牧仁里长,你说的很对。”顿了一下,又说:“等赤那大人的葬礼过后,我想重新布置摇光的城防,牧仁里长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牧仁吃了一惊,接着露出十分难以置信的神色:“你居然还懂得兵家那一套?”
阿依木点点头:“你也知道,我本来是汉人。其实,我祖上世代从军,只是后来宦海沉浮,家族落寞,我跟弟弟才流落到了边疆。小时候,祖父见我资质尚可,曾教过我一些兵法,约略布置一下还是不成问题的。”
牧仁大喜,笑道:“真主保佑,摇光城有福了。你只管安排布置,需要什么便跟我们说。”
阿依木点头道:“我这几天排布好以后,再把图纸计划拿给你们过目,觉得合适了再实施。”
牧仁应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总是不好意思开口,阿依木笑道:“里长有什么事尽管问。”
牧仁搓着手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什么英雄不问出处,我也不是要查什么,只是以后外面的人总会问起,到时候对不上来恐怕不好,我们总要做好准备才是。”
阿依木沉吟了一番,道:“是我疏忽了,我们本姓季,奎尼本名苍苍,我因是个女孩子,离家时还没正儿八经起名儿。”
季氏一族倾覆时,季苍葛年纪尚小,又是庶出之子,知道他名姓的如今几乎灭绝了,而季桑君因是季氏长女,又与陆嘉定过亲,不幸有那么点出名,只能弃之不用了。
牧仁十分感慨:“你们汉人就是轻贱女孩子,其实在真主眼里,万物都是平等的,不应该有差别。”
阿依木嘴角一勾:“我既然因缘际会来了这儿,嗯,不如就以城为名,摇光,就叫季摇光吧。”
牧仁里长带人放置好东西就离开了,彼时熟睡的小虾子还不知道他姐姐已经再次给二人改了名字,他只是拱动几下觉得姐姐还在,就继续安心酣睡,口水流了一大片。
到了晚间吃饭时候,做姐姐的才跟迷迷糊糊刚睡醒的弟弟说了名字的事儿:“以后别人若问起我们的汉名,就说我叫季摇光,你叫季苍苍,记住没有?”
苍苍揉了揉睡肿的脸蛋儿,不大在意地应了一声,伸手就去抓馕饼。
季摇光几乎是条件反射,伸手就将他的小嫩爪子敲了回去,当然了,架势虽然足,却肯定没使什么力。
苍苍的视线还在馕饼上粘着,嗫嚅道:“苍苍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吃这个嘛,姐姐——”
这一声姐姐真是叫得人回肠九曲,季摇光差一点就要投降,但一想到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自己在这一点小事儿上都不能克制,以后还怎么能做到对弟弟严格教养呢?
于是季摇光把心一横,将一碗奶茶往苍苍面前一推,说:“你下午吃多了,晚上再吃肚子受不了,这是蒙族的奶茶,喝一碗清清肚子吧。”
不用说,苍苍那两只眼又红了,但是他没有表示不满,只是默默看了姐姐两眼,又默默看了那冒着热气和奶腥味的茶两眼,然后两只小嫩爪子默默捧起了茶碗,再默默喝起来,连平时吃东西时发出的那种满足的声音都没有了。
季摇光立即生不如死。
最最令她揪心,最最令她难以忍受的是,苍苍眼眶里不断往外冒出豆大且滚圆的泪珠子,一颗颗砸进了奶茶碗,再被他喝了下去。
季摇光别过脸去暗暗哀嚎:老天爷,这让我情何以堪啊!你给我弄这么个宝贝弟弟,你诚心让他来摧残我的是吧。
由于太过纠结,季摇光自己也没什么胃口,只匆匆灌了几口奶茶,谁知甫一入口差点没喷出去,很是努力了一番才吞咽下去,转脸瞧见她弟弟还在眼泪和茶一块儿咽,连忙将奶茶碗夺了过来,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不好喝就不要喝,我去给你找碗牛奶来,这味儿也太怪了。”
苍苍耷拉着脑袋,发出细细的抽泣声:“没——没什么啊,反正——反正也是食不知味。”
季摇光抹了把脸,自己都觉得自己该遭天打雷劈,瞧瞧,本来好好一孩子,被自己弄得这般忧郁,连“食不知味”这种失意文人的台词儿都说出来了。
莫非我不是当严师的料?季摇光忍不住质疑起自己来,与此同时还到果穆里长那儿讨了一碗鲜牛奶煮了。
回来的时候苍苍正趴在装馕饼的盘子边上,许是怕姐姐发现自己偷吃,他一星儿一星儿地掰着饼渣慢慢嚼着,吃得十分惬意。那小心模样,让季摇光想起当初逃亡路上,在姐弟俩最艰难的时刻,弟弟如此这般珍惜手里的食物。
馕饼坚硬,苍苍又是这么一点一点地掰,他那受过伤的右手很快撑不住了,微微打颤,又兼偷吃被姐姐撞了个正着,吓得缩在一边不敢说话。
那样子怎么看怎么让人觉着委屈万分,心酸无限。
于是,爱弟如命的季摇光投降了。
她一点一点给弟弟掰着饼,掰一点喂一口,间或舀一勺热牛奶给弟弟顺喉咙,生怕他那小嫩嗓子噎着了。
苍苍自然吃得很满足,眼虽然还红着,却不往外冒泪了,还哽哽咽咽说:“姐——姐,可不可以——把饼泡牛奶里啊?”
季摇光摇摇头:“不行,这饼一泡就化,你还小,老是吃那些湿答答的东西对胃不好。”
苍苍见姐姐神色很是缓和,便又说:“就试这一次好不好嘛。”
季摇光叹了口气,道:“苍苍,咱们从明域逃到这里,路上半年多,都是饥一顿饱一顿过来的,肠胃已经很受罪了,听姐姐话,日后吃饭不准使性子,乖乖把身体将养好,能做到吗?”
苍苍立即乖乖点头,凑过来舀了一勺牛奶喂姐姐:“那姐姐也一样,姐姐也要把身体养好,来,喝牛奶。”
季摇光霎时间就要辛酸泪流满面,乖乖的宝贝弟弟都知道疼姐姐了,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呀。
苍苍见姐姐不张嘴,便眨着琉璃般的眼珠子开了口:“姐姐来也喝牛奶,张嘴嘛,啊——”
季摇光见他这副劝食模样,顿时哭笑不得,张嘴把牛奶含了。
晚饭之后,苍苍嚷着要去院子里看星星,季摇光自然是依着他,因沙漠里夜间冷,尽心尽力的姐姐还扯了条毯子将弟弟包起来,苍苍执意要把姐姐也包进来,季摇光拗不过他,就扯开毯子将两人裹住,坐在清真寺的后院里忧郁地仰望着大漠星空。
“说是要看星星,就不许睡哦,外面太凉了,睡着了容易伤风。”
苍苍点点头:“嗯,姐姐你看,大漠的星星好像比中原的更多,也更亮嗳。”
“记得爷爷以前说过,在大漠待久了,心胸都会变得开阔,因为看着广袤浩瀚的天空,就认识到了人有多渺小,天地有多伟大,这时候,世俗之间的蝇营狗苟,就变得不重要了。”
苍苍缩了缩,声音细而闷:“姐姐,我好想爷爷他们。”
季摇光柔声道:“我也想他们。”
苍苍又缩了缩:“幸好我有姐姐。”
季摇光心软又无奈,笑道:“你说你说,你当初怎么就不投个丫头胎?”
苍苍从毯子里探出小脑袋,皱着小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苦恼道:“我不记得了嗳,嗯,要是早知道姐姐想要个妹妹,我一定投成女孩儿。”
季摇光搂着弟弟笑得前仰后合。
塞上江南
苍苍歪着脑袋,大眼睛眨个不停:“姐姐不要笑我嘛,我说的是真的哦,我最听姐姐的话了。”
季摇光也学着他眨起了眼:“真的?”
苍苍立刻一脸严肃:“真的。”
季摇光笑道:“现在天也晚了,外面冷,回去睡觉好不好?”
苍苍睡了一下午,此刻虽然没什么睡意,但为了向姐姐表示自己言行一致,便乖乖点头:“好。”
季摇光便用毯子将弟弟裹起来抱到一个房间里,然后指着铺好的被褥,严肃地对苍苍说:“去睡吧。”
苍苍瞪大了眼,吓得紧紧揪住他姐姐的衣袖:“姐姐不跟我一起睡?”
季摇光收起毯子,郁闷地蹲了下来,对着弟弟有气无力地笑:“不是说最听姐姐的话吗?现在姐姐说以后你都要一个人睡觉,听是不听?”
苍苍眨眨眼,再眨眨眼,就是不吭声。
季摇光柔声哄他:“以前在浩信侯府的时候,你不也自个儿睡吗?”
苍苍瞅了瞅,被窝只有一个,嗫嚅道:“可是,可是那时候,姐姐和我是在一个屋子里的啊。”
季摇光哽了一下,道:“那会儿是浩信侯府太抠门儿,只给我们一间房,没办法的事啊。现在摇光城的人大方,这整个后院到除了两个管事的住处,就都是我们姐弟的地盘,再说,你马上就十岁了,早该独自睡啦,逃亡路上是特殊情况,现在一切都好了,当然另当别论。嗯,你一开始不习惯,慢慢就好了。”
苍苍抿抿嘴,再抿抿嘴:“那姐姐你就在我隔壁吗?”
季摇光赶紧点头:“是啊是啊,咱们俩的床铺只隔着一堵墙罢了。”
还隔着厚厚一堵墙啊,苍苍想到自己一个人要在这房间睡一夜,立马凄惶了:“姐姐,我们刚到这儿,我怕生,要不,要不你先陪我睡嘛,以后再分开好不好?”
季摇光很坚决:“不好,到时候你又有别的借口害怕,就得从现在开始,好啦,别害怕,乖乖进被窝睡觉喽。”不由分说扒了她弟弟的衣裳,将他塞进被窝,安慰道:“别怕别怕,姐姐等你睡着了再走。”
苍苍妥协了,在被窝里眨眨眼:“姐姐给我讲故事吧。”
季摇光想了想,拣了些蒙族和维族的传说,慢慢说给弟弟听。她弟弟听了一会儿,又说:“姐姐躺我旁边讲吧,那小凳子坐着不舒服,床上好软哦。”
季摇光此时一心想哄弟弟睡觉,自然顺着他的心思,便依言躺了下去。
她上午同马贼较量了半天,下午又为弟弟操碎了心,早已经疲惫不堪,于是,这一躺下就没起来。
苍苍听着姐姐声音越来越低,悄悄抖开被子盖住姐姐,又曳着身子吹灭了床头灯,然后满足地笑了笑,暗暗想:姐姐果然还是舍不得我啊。
小孩将被子提了提,偎在姐姐身旁梦周公去了。
继洗澡、吃饭等要求黄了之后,独自睡觉这一回合,季摇光还是完败。
第二天黎明时分,季摇光在鬼压床的感受中醒来,睁眼一瞧,原来是宝贝弟弟那嫩藕手臂圈在自己脖子上,小家伙流出的口水已经湿透了她的肩头。
想起昨晚的经历,再看看缩在自己旁边呼呼大睡的弟弟,季摇光不由深感无力。她叹了口气,轻手轻脚下了床,酣睡的苍苍被惊动了,哼唧几声把被子踢开,翻了个身继续睡。他似乎做了什么好梦,一脸满足惬意的笑容。
季摇光那点子无力感立刻被弟弟甜美的笑容化开了,她小心翼翼给弟弟重新盖好被子,便去准备早饭。完了之后再去看她弟弟,小家伙最终还是把被子蹬了,撅着屁股睡得口水横流。
季摇光叫了半天,宝贝弟弟终于给面子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迷迷瞪瞪说:“姐姐啊,让苍苍再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好不好?”
季摇光捏住他那精巧的小鼻子,板着脸道:“不好,起来吃饭。”
苍苍一憋气,清醒了几分,便癔症着坐起来,眼睛也不睁开,伸着双臂等姐姐给自己穿衣服。
季摇光被他这一副模样刺得心头火起,一赌气,就拎住了他耳朵:“衣服自己穿!”
苍苍耳朵被揪,惊叫出声,慌忙睁开眼睛看他姐姐,见姐姐一脸冷气,立即吓得不知所措。
季摇光一见弟弟这惊怕模样,便想起逃亡路上他终日惶惶不定的脸孔,心下马上就后悔了,忙松了手指,连连道:“痛不痛?姐姐不是故意的,别害怕别害怕……”一边说一边给弟弟揉耳朵。
本来莹润白皙的小耳朵硬是被她给揉红了。
苍苍不太明白姐姐这一大早上的都在折腾什么,时而凶蛮时而温柔,实在是大大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啊!
于是他懵懵懂懂摇摇头:“不疼。”
季摇光叹了口气,柔声道:“以后要自己穿衣裳。”
苍苍“哦”了一声:“路上都是姐姐给穿的,我都习惯了,嗯,现在不用像以前那样仓猝,我自己来。”
季摇光很是欣慰地松了口气,可是很快的,她就头疼了。
因为两人现在穿的都是维族的衣服,跟汉服不同,苍苍摆弄了半天,也不晓得该从哪里穿起。因为姐姐在一边看着,小家伙的压力更大了,直到最后急得小脸通红,泪眼汪汪。
季摇光最见不得弟弟这小模样,便温言指点起来,苍苍捣鼓了半天,总算穿好了。
早饭之后,季摇光就领着弟弟坐在院子里排布城防,苍苍跟在姐姐身边看了一会儿,觉着有趣儿,笑说:“姐姐,这跟玩过家家挺像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