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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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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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雁容望望那两片花瓣,并不伸手去接,又把眼光调回到康南的脸上。她的眼睛亮了,那抹惊惶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梦似的光辉。她定定的看著他,苍白的脸全被那对热情的眸子照得发亮,小小的嘴唇微微悸动,她的手抓住面前的一张椅子的扶手,纤长的手指几乎要陷进木头里去。

“喔,老师。”她喃喃的说,像在做梦。

“江雁容,”他费力的说,觉得嘴唇发干。“拿去吧。”他把那两片花瓣送到她面前。

她没有伸手去拿,也没有去看那花瓣,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他脸上,一瞬也不瞬。

“老师,”她说,低低的,温柔的。“老师!你在逃避什么?”

康南的手垂了下来,他走过去,站在江雁容的面前。

“江雁容,出去吧,离开这房间!”他暗哑的说。

“老师,你要我走?”她轻轻的问,站直了身子,转向门口。康南迅速的把手压在她的手背上,于是,一股旋干转坤般的大力量征服了他,他握紧了这只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江雁容的眼睛燃烧著,嘴里模糊的反复的说:“老师,老师,老师。”

康南抚摩著这只手,这手是冰冷的。

“你穿得太少了!”他说。

“中午脱了一件毛衣,下午忘了穿。”她说,轻声的。眼睛里在微笑。康南不再说话,就这样,他们静静的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康南叹了口气,把江雁容拉到自己的胸前,他揽住她,让她小小的,黑发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他不再费力和自己挣扎,他低声说:“从没有一个时候,我这么渴望自己年轻些!”

江雁容紧紧的靠著他,眼睛里有著对幸福的憧憬和渴求。她望著窗子,雨水正在窗玻璃上滑落。“多美的图案!”她想。雨滴叮叮咚咚的敲击著窗子,“多美的音乐!”她又想。微笑著闭上眼睛,尽力用她的全心去体会这美丽的人生。窗外19/50



寒假悄悄的来了,又悄悄的过去了。对高三学生而言,这个寒假是有名无实的,她们照旧到学校补课,照旧黄昏时才回家,照旧有堆积如山的作业。各科的补充教材纷纷发了下来,仅仅英文一门,就需要念五种不同的课本,另外再加讲义。别的功课也都不是一种课本就完事的,每个学生的书包都沉重得背不动,这份功课更沉重得使她们无法透气。新的一学期又开始了,换言之,再有三个多月,她们就该跨出中学的门槛,再有五个月,就该参加升大学的联合考试了。学生们都普遍的消瘦下去,苍白的脸色和睡眠不足的眼睛充分说明了她们的生活。但是,老师们不会因为她们无法负荷而放松她们,家长也不会因为她们的消瘦而放松她们,她们自己更不会放松自己。大学的门开著,可是每十个学生里只有一个能走进去。这世界上,到处都要竞争,你是强者才能获胜。优胜劣败,这在人类还是猿猴的时代就成了不变的法则。

台湾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校园里的杜鹃花已全开了。荷花池畔,假山石旁,到处都是红白一片。几枝初放的玫瑰,迎著温和的娇阳,懒洋洋的绽开了花瓣。台湾特产的扶桑花是四季都开的,大概因为这是春天,开得似乎格外艳丽;大红的、粉红的、白的、黄的,布满校园的每个角落,吊灯花垂著头,拖得长长的花蕊在微风中来回摆动。栀子花的香味可以飘上三楼的楼顶,诱惑的在那些埋头读书的少女们身边回旋,仿佛在叫著:“你知道吗?春天来了!你知道吗?春天来了!”

江雁容从一个无法解决的代数题目上抬起头来,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唔,好香!栀子花!”

程心雯坐在桌子上,膝上放著一本外国地理,脚放在椅子上,双手托著下巴,无可奈何的看著膝上的地理书。听到江雁容的话,她也耸耸鼻子:

“唔,是栀子,就在我们窗子外的三楼下面,有一棵栀子花。”叶小蓁从她的英文书上抬起头来:

“是栀子花吗?闻起来有点像玉兰花。”

“聋鼻子!”程心雯骂:“栀子和玉兰的香味完全不同!”她和叶小蓁是碰到一起就要抬杠的。

“鼻子不能用聋字来形容,”叶小蓁抗议的说:“江雁容,对不对?”江雁容伸伸懒腰,问程心雯:

“还有多久上课?”“四十分钟。”程心雯看看手表。这是中午休息的时间。

“我要走走去,坐得脊椎骨发麻。”江雁容站起身来。

“脊椎骨没有感觉的,不会发麻。”叶小蓁说。

“你已经决定考乙组,不考生物,你大可不必这样研究生物上的问题。”程心雯说。

江雁容向教室门口走去。

“喂,江雁容,”叶小蓁喊:“如果你是偷花去,帮我采一朵玫瑰花来!”“她不是偷花去,”程心雯耸耸肩:“她是去找康南聊天!”

“她为什么总到康南那儿去?”叶小蓁低声问。

“物以类聚!这又是生物问题!”程心雯说,用红笔在地理书上勾出一个女人头来,再细心的画上头发、眼睛、鼻子,和嘴,加上这一页原有的三个人头,那些印刷著的字迹几乎没有一个字看得出来了。江雁容折了回来,走到程心雯和叶小蓁身边,笑著说:“到门口看看去,一块五毛的帽子脱掉了!”

“真的?”像个大新闻般,三、四个同学都涌到门口去看那个年轻的秃头老师。这位倒楣的老师正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一路上,学生们的头像玩具匣里的弹簧玩偶似的从窗口陆续探了出来,假如“眼光”能够使人长头发的话,大概他的秃顶早就长满黑发了。江雁容下了楼,在校园中略事停留,采了两枝白玫瑰和一枝栀子花。她走到康南门口,敲了敲门,就推开门走进去。康南正坐在书桌前沉思,满房间都是烟雾,桌上的烟灰碟里堆满了烟蒂。“给你的房间带一点春天的气息来!”江雁容微笑著说,走过去,把一枝栀子和一枝玫瑰顺手插在桌上的一个茶杯里,把剩下的一枝玫瑰拿在手中说:“这枝要带去给叶小蓁。”她望望康南,又望望桌上的烟灰碟和学生的练习本。她翻了翻表面上的几本,说:“一本都没改!交来好几天了,你越变越懒了!”她闻闻手上的玫瑰,又望望康南:“你喜欢玫瑰还是栀子?嗯?”康南随意的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江雁容靠在桌子上,伸了个懒腰。“这两天累死了,接二连三的考试,晚上又总是失眠,白天精神就不好!喂,昨天的国文小测验考卷有没有看出来?我多少分?”康南摇摇头。“还没看吗?”江雁容问。

“嗯。”“你看,我说你越来越懒了!以前考试,你总是第二天就看出来的!”她微笑的望著康南,噘了噘嘴:“昨天的解析几何又考坏了,假如我有我妹妹数理脑筋的十分之一,我就满意了,老天造人也不知道怎么造的,有我妹妹那么聪明的人,又有我这么笨的,还是同一对父母生出来的,真奇怪!”

康南望著窗子外面,微蹙著眉,默然不语。江雁容又笑笑说:“告诉你一件事,那个在电线杆下面等我的小家伙不知道怎么把我的名字打听出来了,写了封信到学校里来,前天训导主任把我叫去,大大的教训了我一番,什么中学生不该交男朋友啦,不能对男孩子假以辞色啦,真冤枉,那个小东西我始终就没理过他,我们训导主任也最喜欢无事忙!大惊小怪!”她停了一下,康南仍然沉默著,江雁容奇怪的看看他,觉得有点不大对头,她走过去说:“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不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康南说,声音冷冰冰的。拿出一支烟,他捻亮打火机,打火机的火焰在颤动,燃上了烟,他吹灭了火焰。江雁容睁大了眼睛,默默的看著他,然后问:

“是我得罪了你吗?”“没有。”康南说,依然是冷冰冰的。

江雁容站著,呆呆的看著他。康南靠在椅子里,注视著窗玻璃上的竹影,自顾自的吐著烟圈。江雁容感到一份被冷落的难堪。她竭力思索著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但一点头绪都想不出来,她勉强压制著自己,忍耐的说:

“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怪我好几天没有到你这儿来?你知道,我必须避嫌疑,我怕她们疑心,女孩子的嘴巴都很坏,我是不得已!”

康南仍然吐著烟雾,但吐得又快又急。

“你到底为什么?”江雁容说,声音微微颤抖著,努力忍著即将升到眼眶中的泪水:“你不要给我脸色看,这几天妈妈天天找我的麻烦,我已经受够气了!我是不必要受你的气的!”

“就是这句话!”康南抬起头来说:“你是不必要受我的气的,走开吧,走出这房间,以后,也不要再来!”他大口的喷著烟雾。江雁容咬著嘴唇,木立在那儿。接著,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她跺了一下脚,恨恨的说:

“好,我走!以后也不再来!”她走向门口,用手扶著门柄,在口袋里找手帕擦眼泪,没有找到。她用手背擦擦面颊,正要扭转门柄,康南递过一块手帕来,她接过来,擦干了眼泪,忽然转过身子,正面对著康南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再来,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给我脸色看,我并不那么贱,并没有一定要赖著来!”康南望著她,那对泪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怜的看著他,那秀丽的嘴唇委屈的紧闭著,苍白的脸上有著失望、伤心,和倔强。他转开头,想不去看她,但他做不到。叹了一口气,他的矜持和决心完全瓦解,他把她的手从门柄上拿下来,轻声说:“雁容,我能怎么做?”

江雁容迟疑的望著他,问:

“你是什么意思?”“雁容,”康南困难的说:“我要你离开我!你必须离开我!你的生命才开始,我不能害了你。雁容,不要再来了,如果你来,我就抗制不了自己不去爱你!可是,这样发展下去绝对是个悲剧,雁容,最好的办法是就此而止!”

“你怕什么?”江雁容说:“老师,我心目中的你是无所畏惧的!”“我一直是无所畏惧的,”康南说:“可是,现在我畏惧,我畏惧会害了你!”“为什么你会害了我?”江雁容说:“又是老问题,你的年龄,是吗?老师,”她热情的望著他,泪痕尚未干透,眼睛仍然是水汪汪的。“我不在乎你的年龄,我不管你的年龄,我喜欢的是你,与你的年龄无关!”

“这是有关系的!”康南握住她的手臂,让她在椅子里坐下来,自己坐在她对面,望著她的眼睛说:“这是有关系的,你应该管,我比你大二十几岁,我曾经结过婚,有过孩子。而你,只有十八岁,秀丽聪颖,纯洁得像只小白鸽,你可以找到比我强一百倍一千倍的对象!如果我拖住你,不是爱你而是害你……”“老师,”江雁容不耐烦的打断他:“你怎么这样俗气和世故!你完全用世俗的眼光来衡量爱情,老师,你把我看得太低了!”“是的,我是世故和俗气的。雁容,你太年轻了,世界上的事并不这么简单,你不懂。这世上并不止我们两个人,我们生活在人群里,也要顾忌别人的看法。我绝不敢希望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妻子!”江雁容疑惑的望著他,然后说:

“我要问你一句话!”“什么话?”“你,”她咬咬嘴唇:“是真的爱我吗?还是,只是,只是对我有兴趣?”康南站起身来,走到桌子旁边,深深的吸著烟,烟雾笼罩了他,他的眼睛暗淡而朦胧。

“我但愿我只是对你有兴趣,更愿意你也只是对我有兴趣,那么,我们逢场作戏的一起玩玩,将来再两不伤害的分手,各走各的路。无奈我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都不是那种人,总有一天,我们会造成一个大悲剧!”窗外20/50

“只要你对我是真心的,”江雁容说:“我不管一切!老师,如果你爱我,你就不要想甩开我!我不管你的年龄,不管你结过婚没有,不管你有没有孩子,什么都不管!”

“可是,别人会管的!你的父母会管的,社会舆论会管的,前面的阻力还多得很。”“我知道,”江雁容坚定的说。“我父母会管,会反对,可是我有勇气去应付这个难关,难道你没有这份勇气吗?”

康南望著江雁容那对热烈的眼睛,苦笑了一下。

“你有资格有勇气,我却没有资格没有勇气。”

“这话怎么讲?”“我自己明白,我配不上你!”

江雁容审视著康南,说:

“如果你不是故意这么说,你就使我怀疑自己对你的看法了,我以为你是坚定而自负的,不是这样畏缩顾忌的!”

康南灭掉了手上的烟蒂,走到江雁容面前,蹲到江雁容脚下,握住了她的手。“雁容,为什么你爱我?你爱我什么地方?”

“我爱你,”江雁容脸上浮起一个梦似的微笑。“因为你是康南,而不是别人!”康南凝视著她,那张年轻的脸细致而姣好,那个微笑是柔和的,信赖的。那对眼睛有著单纯的热情。他觉得心情激荡,感动和怜爱糅和在一起,更加上她对他那份强烈的吸引力,汇合成一股狂流。他站起身来,把她拉进怀里,他的嘴唇从她的面颊上滑到她的唇上,然后停留在那儿。她瘦小的手臂紧紧的勾著他的脖子。

他放开她,她的面色红晕,眼光如醉。他轻轻叫她:

“小江雁容!”“别这么叫,”江雁容说:“我小时候,大家都叫我容容,现在没人这么叫我了,可是我依然喜欢别人叫我容容。”

“小容容!”他叫,怜爱而温存的。

江雁容垂下头,有几分羞涩。康南在她前面坐下来,让她也坐下,然后拉住她的手,郑重的说:

“我真不值得你如此看重,但是,假如你不怕一切的阻力,有勇气对付以后的问题,我也不怕!以后的前途还需要好好的奋斗一番呢!你真有勇气吗?”

“我有!你呢?”“我也有!”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现在,你才真像康南了。”江雁容微笑的说:“以后不要再像刚才那样呕我,我最怕别人莫名其妙的和我生气。”

“我道歉,好吗?”“你要是真爱我,就不会希望我离开你的。”

“我并没有希望你离开我,相反的,我那么希望能得到你,比我希望任何东西都强烈,假如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我会不顾一切的追求你,要是全天下都反对我得到你,我会向全天下宣战,我会带著你跑走!可是,现在我比你大了那么一大截,我真怕不能给你幸福。”

“你爱我就是我的幸福。”

“小雁容,”康南叹息的说:“你真纯洁,真年轻,许多事你是不能了解的,婚姻里并不止爱情一项。”

“有你,我就有整个的世界。”

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的脸上散布著一层幸福的光采,眼光信赖的注视著他,康南又叹息了一声:“雁容,小雁容,你知道我多爱你,爱得人心疼。我已经不是好老师,我没办法改本子,没办法做一切的事,你的脸总是在我眼前打转。对未来,我又渴求又恐惧。活了四十四年,我从没有像最近这样脆弱。小容容,等你大学毕业,已经是五年以后,我们必须等待这五年,五年后,我比现在更老了。”“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呢?”

“你会考得上,你应该考得上。雁容,当你进了大学,被一群年轻的男孩子所包围的时候,你会不会忘记我?”

“老师!”江雁容带著几分愤怒说:“你怎么估价我的?而且你以为现在就没有年轻的男孩子包围我吗?那个附中的学生在电线杆下等了我一年,一个爸爸的学生每天晚上跑到家里去帮我抄英文生字,一个世伯的儿子把情书夹在小说中送给我……不要以为我是没有朋友而选择了你,你估低了自己也估低了我!”“好吧,雁容,让我们好好的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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