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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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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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嘛,这样不行!”

“有什么不行?”那男人笑著说:“你别乱动,摔到水里我可不管!”她乖乖的揽住那男人,让他抱著她涉水而过。他木然的站在电话亭门口,望著他们走开。忽然,他觉得她那对黑眼睛又在他脸上晃动,他搜寻过去,那对黑眸又迅速的溜开了。他深深抽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

“我也可以那么做的,我也可以抱她过去,为什么我竟想不到?”他望著天,太阳明朗的照著,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次大雨了。机会曾经敲过他的门,而现在,他已经让机会溜跑了。下了课,挟著一大叠书,他和同班的小徐跨出了教室,向校园里走。忽然,小徐碰了碰他:

“看那边!”他看过去,屏住了呼吸!一个穿著蓝裙子的小巧的身子正在前面踽踽独行。是她!她的黑眼睛!他梦寐所求的黑眼睛!“那是外文系之花!”小徐说:“有一对又大又黑的眼睛,非常美!只是身材太瘦了,不够二十世纪的健美标准……”

“哼!”他哼了一声,一股怒气从心中升了起来。凭什么资格,小徐可以这样谈论她?

“这是美中不足,”小徐继续说:“否则我也要去和她那个外交系的男朋友竞争一下了!”

“外交系的男朋友?”他问。

“怎么?你这个书呆子也动心了吗?”小徐打趣的问:“别做梦了,这朵花已经有主了!她是我妹妹的好朋友,下星期六要和外交系那个幸运的家伙订婚,我还被请去参加他们的订婚舞会呢!那外交系的家伙高鼻子、大眼睛,长得有点像个混血儿!”是的,他知道那个漂亮的男人,他对他太熟悉了。咽了一口唾沫,他觉得胃里一阵抽痛,喉咙似乎紧逼了起来。小徐踢开一块石子,说:“其实呀,那外交系的长得也不坏,追了她整整三年,到最近她才答应了求婚,据说是一次大雨造成的姻缘。大概是她被雨困住了,这小子就表演了一幕救美,哈哈,这一救就把她救到手了。”他咬紧了下嘴唇,突然向另一边走开了:“再见!我要到图书馆去!”

他匆匆的说,像逃难般抛开了小徐,几乎是冲进了图书馆。这不是他平日进图书馆的时间,但他必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坐一坐,使他那燃烧得要爆裂开来的头脑冷一冷。图书馆中静悄悄的,大大一间阅览室只坐了疏疏落落的几个人,他在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来。把书乱七八糟的堆在桌子上,用手捧住了头,闭上眼睛。一种绝望的、撕裂的痛苦爬上了他的心脏,他苦苦的摇头,低声的说:“天哪!天哪!”

一阵淡淡的幽香和衣服的“父”声传了过来,他竖起了耳朵,那熟悉的、轻轻的脚步声停住了,他身边的椅子被拉开,有人落座了。他从桌面看过去,那白皙的手指正不经心的翻弄著书本,穿著蓝色衣服的身子紧贴著桌子。他沉重的呼吸著,慢吞吞的把抱著头的手放下来,慢吞吞的转过身子,慢吞吞的抬起眼睛正对著她。于是,一阵旋乾转坤般的大力量把他整个压倒了。他接触到一对如梦如雾的黑眼睛,那么温柔,柔得要滴出水来,那样怯怯的,脉脉的看著他,看得他心碎。他呆呆的凝视著这对黑眼睛,全神贯注的,紧紧的凝视著,连他都不知道到底凝视了多久,直到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打著招呼:“嗨!”他吓了一大跳,这个“嗨”把他惊醒了,他四面环顾著找寻那漂亮的男孩子。可是,四面一个人都没有,这才惊异的发现,这声“嗨”居然是出自自己的口中,他愣住了。

“嗨!”她轻轻的、柔柔的应了一声。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你是招呼我吗?”他不信任的问。

“你是招呼我吗?”她同样的问,黑眼睛在他脸上温柔的巡逡。“当然。”他说,窒息的看著她。

“我也是当然。”她说,长长的睫毛在颤动著。

他无语的看著她,很久很久,他问:

“你怎么这个时间到图书馆来?”

“你怎么这个时间到图书馆来?”她反问。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深深的注视她,她也深深的注视他。窗外,忽然响起一声夏日的闷雷,夹著雨意的风从窗外扑了进来。他不经心的望了窗外一眼:“要下雨了。”他说。“是吗?”她也不经心的望了窗外一眼。

“我们可以走了,”他说:“到那个电话亭里去避一避这阵暴风雨。”“你确定——”她说:“我们要到电话亭里去避雨吗?”

“是的,难道你不准备去?”

她微微的笑了,梦似的微笑。站起身来,他们到了电话亭里,关上了门。风雨开始了,大滴的雨点打击著玻璃窗,狂风在疾扫著大地。电话亭中被两人的呼吸弄得热热的,他把她拉过来,她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他知道她星期六那个订婚礼不会再存在了。俯下头去,他把他炙热的嘴唇印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她张开眼睛。“你终于有行动了,”她轻声说:“我以为永远等不到这一天。”他捧住她的脸,望著她的眼睛,她那黑色的眸子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潭水,把他整个的吞了进去。潮声5/50

美美

我想,我从没有恨过什么像我恨美美这样。在这儿,我必须先说明,美美是一只小猫,一只瞎了一个眼睛的小灰猫,就是那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引不起你的好感的小猫。

事情是这样的,那时我正读高三,凡是读过高三的人,就会明白,那是多么紧张而又艰苦的一段时间。每晚,我要做功课做到深更半夜,数不清的习题,念不完的英文生字,还有这个复习教材,那个补充资料。仅仅英文一门,就有什么远东课本,复兴课本,成语精解,实验文法……等一大堆,还另加上一本泰勒生活。我想,就是英文一门,穷我一生,都未见得能念完,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几何三角化学物理中外史地三民主义等等等呢!所以,那是我生活上最紧张,情绪上最低落的一段时间,我整日巴望赶快考完大学,赶快结束中学生活。就在那样的一个深夜里,我坐在灯下和一个行列方程式作战,我已经和这个题目奋斗了两小时,但它顽强如故,我简直无法攻垮它。于是,我发出了一大串的诅咒:

“要命见鬼死相的代数习题,你最好下地狱去,和那个发明你的死鬼作伴!”我的话才说完,窗外就传来一句简单的评语:“妙!”“什么?”我吓了一大跳,对窗外望去,外面黑漆漆的,还下著不大不小的雨,看起来怪阴森的。

“妙!”那个声音又说。

“谁在外面?”为了壮胆,我大吼一声。

“妙!”那声音继续说。

我不禁有些冒火,也有点胆怯。但因为看多了孤仙鬼怪的书,总希望也碰上一两件来证实证实。所以,我跳起身来,拉开了玻璃窗,想看看窗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谁知,窗子才打开,一样灰不溜丢的东西就直扑了进来,事先毫无防备,这下真把我吓了一大跳,禁不住“哇”的叫了一声。可是,立刻我就认出不过是只小灰猫,这一来,我的火气全来了,我大叫著说:“见了你的大头鬼!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妙,妙,妙!”它说,在我的书桌上窜来窜去,把它身上的污泥雨水全弄在我的习题本上。

“滚出去!滚出去!”我继续叫著,在书桌四周围拦截它,想把它赶回窗外去。“妙,妙,妙!”它说著,极敏捷的在书桌上闪避著我,好像我是在和它玩捉迷藏似的。它的声音简短有力,简直不像普通的猫叫,而且带著极浓厚的讽刺意味。

“滚,滚,滚!”我叫。

“妙,妙,妙!”它叫。

我停下来不赶它,它也停了下来。于是,我看清了它那副尊容,一身灰黑的毛,瘦得皮包骨头,短脸,瞎了一只眼睛,剩下一只正对我凝视著,里面闪著惨绿的光。黑嘴唇,龇著两根犬牙,看起来一股邪恶凶狠的样子。这是一只少见的丑猫,连那短促的叫声都同样少见。我们彼此打量著,也彼此防备著。然后,我瞄准了它,对它扑过去,想一把抓住它。它直跳了起来,从我手下一窜而过,带翻了桌上的一杯我为了提神而准备的浓茶,所有的习题本都泡进了水里,我来不及抢救习题本,随手抓起一个砚台,对著它扔过去,它矫捷的一闪,那砚台正正的落在爸爸最心爱的那个细磁花瓶上,把花瓶砸了个粉碎。“完了!”我想,一不做,二不休,我抓起桌上任何一件可以做武器的东西,对它发狠的乱砸一通。于是,铅笔盒、墨水瓶、橡皮、镇尺、书本、茶杯盖,满屋乱飞,而它,仍然从容不迫的说著:“妙,妙,妙!”然后轻轻一跃,就上了橱顶,超出了我的势力范围,居高临下,用那一只邪恶的眼睛对我满不在乎的眨著。我们这一场恶战,把全家的人都吵醒了,妈妈首先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问。“什么事?小瑜?发生了什么?”

“就是那只臭猫嘛!”我跺著脚指著橱顶说。

爸爸和小弟也跑了进来,爸爸看看弄得一塌糊涂的屋子,皱著眉说:“这是怎么弄的?小瑜,你越大越没大人样子,一只小猫怎么会把房间弄成这样子,一定是你自己习题做不出来,就拿这个小客人出气!”

小客人!我文绉绉的老爸爸居然叫这个混帐的小丑猫作小客人哩!但,接著,爸爸就大发现似的叫了起来:

“啊呀!我的花瓶!我的景德细磁的花瓶!”

完了!我想。翻翻眼睛说:

“是那只臭猫碰的嘛!”

“是吗?”爸爸走过去,在那一大堆磁片中把那个肇祸的砚台拾了起来,盯著我问:“这砚台也是小猫摔到花瓶上去的吗?”我噘著嘴,一声不响。于是,爸爸开始了训话,从一个女孩子应该有的恬静斯文开始,到人类该有博爱仁慈的精神,不能仇视任何小动物为止,足足训了十分钟。等爸爸的训词一结束,那小猫就在橱顶干干脆脆的说:

“妙!”爸爸抬头看看那个神气活现的小东西,点点头说:

“这小猫满有意思,我们把它养下来吧!”

“啊哈!”读小学三年级的小弟发出了一声欢呼,立即对那只小猫张著手说:“来吧,小猫!我养你!”那小猫竟像懂得一样,马上就跳进了小弟的怀里,还歪著头对我瞥了一眼。我恨得牙痒痒的,暗中诅咒发誓的说:

“好吧!慢慢来,让我好好收拾你,倒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就这样,这只小猫在我们家居住了下来。没多久,妈妈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美美。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叫它美美,说老实话,它实在不美,叫它丑丑还更合实际一些。但,全家都叫它美美,我也只得跟著叫了。

美美十分了解我对它的恨意,所以,它从不给我机会接触它,而且,它还常常来撩拨我。经常在我的习题本上留下梅花印子,把鱼骨头放在我打开的书页里,逗得我火来了,对它乱骂一通,它就斯斯文文的舔舔爪子,说一声“妙!”然后,爸爸必定要教训我一顿,因为他最恨我说什么死鬼啦,要命啦,下地狱啦,滚蛋啦……这些粗话,他认为男孩子说这些话都十分不雅,何况我是女孩子!因此,自从美美进门,我几乎三天两天就要挨一次训。这还罢了,没多久,我就发现美美有一个习惯,一定要在我的枕头上睡觉,我看到了就要打它,但从来打不到它,逼得我只好换枕头套。有一天,我竟看到它站在我的桌上,从我的茶杯里喝茶,这一气非同小可,我立刻向全家警告,如果赶不走美美,我就要离家出走了。妈妈听了笑笑说:“为了一只猫要走吗?小瑜,别孩子气了!”

小瑜!我猛然有个大发现,这名字听起来多像“小鱼”,怪不得我拿美美没办法呢,从没听说过鱼斗得过猫的。我看,总有一天,它会把我吃掉呢!从此,我只得在美美面前低头,认栽认定了!我终于跨进了大学之门,别提我有多高兴,多自满了!那几天,美美一见我,就斜著眼睛说“妙!”我总会瞪它一眼说:“当然妙啦!”一进大学,麻烦跟著来了,没多久,我和班上一位男同学相交得颇为不恶。他有一对朦胧的大眼睛,一个挺直的希腊鼻子。身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是全班最漂亮的一个男孩子,他喜欢作诗,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诗人”,他也拿了许多他作的诗给我看,我对诗是外行,他那些诗也不过是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但我能够背诵的几首名诗,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和“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以及什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也不外乎“风”“花”“雪”“月”,所以,我也认为他的天才不减于李白杜甫了。我和“诗人”的交情日深,爸爸妈妈也略闻一二,于是,爸爸表示要见见这位“诗人”。那真是个大日子,我约定了“诗人”到我们家来,这还是“诗人”第一次到我们家来拜见爸爸妈妈哩!从一清早,妈妈就把家里收拾得特别干净,自己也换了件新衣服,整日笑吟吟的,大有“看女婿”的劲儿。晚上准八点,“诗人”来了,他也穿了件十分漂亮的米色西装,头发梳得光光的,显得更英俊了。进门后,大家一阵介绍,“伯伯”“伯母”的客套了一番,然后分宾主坐定。我倒了杯茶出来,他刚伸手来接,突然,美美不知从那个角落里直窜了过来,茶泼了他一手一身,茶杯也掉到地下了。美美,真是和我作对定了!气得我拚命瞪眼睛,诗人也顾不得收拾地下的茶杯破片,只慌慌忙忙的用手帕擦衣服上的水渍。这一下足足乱了五分钟才弄清楚。然后,爸爸问诗人:

“您和小女是同班同学吧?”

“是,是。”诗人说。“听说您很会作诗呢!”

“那里,那里,随便写写而已。”诗人说。

“妙。”美美插进来说,自从茶杯打翻之后,它就一直蹲在诗人的面前,用它那只独眼把诗人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仔细研究著。“很希望能听到您念一首您的诗呢!”爸爸说,带著种考察的意味。“不敢当,还请老伯多多指教!”诗人说,但脸上却有种骄傲的神情,对于他的诗,他向来是颇自负的。于是,他正了正身子,美美却歪歪头,继续盯著他看。他望了美美一眼,显然被这只小猫弄得有点不安。然后,他开始朗诵一首他的近作:“呜—呜—呜—”美美的独眼眨了眨,又歪了歪头。

“呼呼的风,吹啊,吹啊……”诗人一本正经的念著。

“妙!”美美大声说,出其不意的对诗人身上扑过去,一下子纵到他的肩膀上,平举著尾巴,在他的脸上扫著。诗人张惶失措的站起来,诗也被打断了,狼狈的说:

“这……这……这……”

“美美,下去!”我叫。

美美充耳不闻,开始在他肩膀上踱起方步来,在一边看的小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爸爸也要笑,好不容易忍住了,我冲过去,想抓住它,它立刻跳上了诗人的头顶,又从诗人的头顶跃上了柜顶,在那儿轻蔑的望著诗人,还高高兴兴的说:潮声6/50

“妙!”可怜的诗人,他那梳得光光的头发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念了一半的风也吹不起来了。站在那儿,一脸的尴尬和不自然,扎煞著两只手也不知往那儿放好,看起来活像个大傻瓜。这次伟大的会面就在美美的破坏下不欢而散,等诗人告辞之后,爸爸就板著脸对我说:

“你的眼光真不错!”听口气不大妙,偏偏美美还在一边说妙,我恶狠狠的盯了它一眼,爸爸继续说:“你这个朋友,我对他有几个字的批评:油头粉面,浮而不实,外加三分脂粉气和七分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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