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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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梦-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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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你使我勘破情关,人生不过如此!想也罢,不想也罢,真也罢,假也罢,回来也罢,不回来也罢!我给你写过十封信,当第十封信唤不回你,我的情也就用完了!你懂了吗?”

柳静言为之骇然,这一段话对他像一把利刃,说明了他的无情。如今,他回来了,他又有什么资格向依依再要她的感情?依依站起身来,匆匆写了两句:

“我已经收拾好你的卧房,让翠玉带你去睡,翠玉原是为你准备的,你如要她,仍可收房。”

写完,就拍手叫进一个眉清目秀的丫头来,打了手语,要那丫头带他出去。他不动,定定的望著依依,然后写下几个字:“在国外十年,朝思暮想,无一日忘你,今日归来,你竟忍心如此!”“若真心念我,请在以后的岁月里,善待雪儿!此女秉性忠厚,温柔宁静,才华洋溢,皆远胜我当年。可惜数年前送学校受阻,否则今日,或者可以说话了。你既归来,我的责任已了,但愿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这些话,柳静言感到有点像遗嘱,一阵不祥的感觉笼罩了他。依依的神情冷漠,态度飘忽,使他无法看透她,但他知道,没有言语能使她动心了。站起身来,他跟著翠玉走出了房间。回家一星期了,他发现依依在躲避他,相反的,雪儿却经常跟在他身后。一天,他和雪儿笔谈,他写:

“妈妈在恨我吗?”“不,她爱你。”雪儿坦白的写:“小彬和小绫使她难过,她嫉妒他们的妈妈!”“是吗?”“就会过去的,爸爸,妈妈只是生你气,几天之后就会好了。”但,几天之后并没有好。一个月之后,依依病了,卧床三天,不食不动,群医束手,不知道是什么病,只说体质孱弱,虚亏已久,郁结于心,恐怕不治。第三天晚上,她把雪儿叫去,不知谈了些什么。第四天清晨,在柳静言的注视下,溘然而逝。临死曾目注柳静言,似乎有所欲言,但,她终生都没有说过话,最后,她依然无法说出心里的话,带著满心灵的创伤,默默的去了。死时才刚满三十五岁。

依依死后,柳静言十分消极颓丧。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很依靠雪儿,他的饮食起居,日常用品,全是雪儿料理。他没想到的,雪儿代他想到。天冷了,雪儿为他裁冬衣,天热了,雪儿为他制夏装。她不但照顾父亲,也照顾两个小弟妹。日子在雪儿的照顾下,和柳静言的消极下,平静的滑过去。

这天,柳静言在书房里,发现他的一双小儿女正拥抱著哭泣,这使他大大的震惊。他揽过他们来,问:

“怎么回事?”“我要妈妈。”小绫说。

“爸爸,我们回日本好吗?”小彬说。

“怎么了?在这里不好吗?”

“他们叫我们小杂种!”小彬说:“还叫我们东洋鬼,爸爸,什么是小杂种?什么是东洋鬼?”

柳静言愣住了,顿时浑身冒冷汗,他生气的说:

“谁叫你们小杂种?”“所有的人,”小彬说:“只有哑巴姐姐不叫。”

“我会去骂他们,以后不会有人叫你们小杂种了。”柳静言说,安慰的抱著他心爱的两个孩子。

这一年北平城有个十分轰动的画展,开画展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刚满十七岁,一个小小的混血女郎,名叫柳绫。和柳绫的画同时展出的,还有她姐姐柳瑞雪的十幅画,柳绫画的是没骨花卉,柳瑞雪则是工笔花卉,格调用笔完全不同,却各有千秋。一时,成了一般人谈论的对象,柳家两姐妹,被誉为柳氏双英。画展的成功,成了柳家的一大喜事。柳静言心满意足,整日和两个女儿谈天画画,生活也还平静自得。可是,这年正是抗日的高潮,七七事变一发生,战云密布,人心惶惶。这天,读大学的柳彬气冲冲的跑了进来,把一张报纸丢在桌上,柳静言拿起来一看,有一段消息的标题是:

“论才女柳绫的血统——日本艺妓之女,何容我等赞扬?”

底下是一段内慕报导,略谓柳绫是一个中国世家子和日本艺妓的私生女。对社会恭维柳绫大加抨击。柳静言放下报纸,长叹一声,柳彬昂了一下头,大声说:

“爸爸,我们到底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当然是中国人。”“可是,学校里的同学叫我日本人,要抗我!家里那两个老东西叫我杂种,甚至说我不是柳家的人,出生不明,要来冒承柳家的财产,……爸爸,这种生活我受不了!”

“这是我造的孽,”柳静言黯然说,心中无限惨然,他对这个世界觉得不解,对生命感到茫然。雪儿年已三十,只为了是哑巴,就只有让青春虚度。剩下的两个正常孩子,又出了新的问题,早知如此,为什么要制造生命呢?

“爸爸,”柳彬说:“妈妈是个艺妓吗?”

“是的。”柳静言点点头。“是个非常好的女人。”

“爸爸,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爸爸,我不能忍受了!你救救小绫,不要让报纸再写下去!这世界是乱七八糟的!人生的问题也是乱七八糟的!我反而羡慕姐姐,平静,安详,与世无争,她是个幸福的人!”

“她有她的不幸。”柳静言说:“孩子,记住,你要控制住你的命运,不要让命运控制你!我的一生,就受尽命运的播弄,造成一个又一个的悲剧!孩子,好自为之!”

第二天,柳彬留书出走了,书上只有两句话:

“爸爸,我去创造我的天下去了。儿留。”

柳静言已经是个老人了,独子出走,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但,那份寂寞和哀愁,却非外人所了解。半年后,他的小女儿柳绫和一个艺术家相偕私奔,那艺术家丢下了他的妻子,小绫丢下了她的老父,天涯海角,不知所之。这件事严重的打击了柳静言,一夜之间,他须发皆白。

在那幢古老的房子里,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日月依然无声无息的滑著,人事却几经变幻!柳静言老了,日日坐在书房中发呆,伴著他的,只有那个从不说话的雪儿。她沉默的侍候著父亲,生活起居,一切一切。没有怨恨,没有厌烦。宁静,安详,好像这就是她的命运,她的责任,和她的世界。

这天晚上,雪儿给父亲捧来一碗参汤。柳静言望著雪儿,这孩子长得真像她的母亲!一刹那间,他强烈的思念起依依来,那些和依依生活的片段,都回复到他的脑中。洞房中,初揭喜帕后的乍惊乍喜,镜前描眉,窗下依偎,雪儿诞生,以及他强迫她堕胎……种种,种种,依然如此清晰,恍如昨日。他站起身来,踱到窗前,不禁朗吟起苏轼的悼亡之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

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叹了一口气,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雪儿站在桌前,正在为他整理桌上的书本和笔墨。他想起依依,绫子,小彬,小绫,这些亲爱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他。有的,已在另一个世界,还有的,却在世界的彼端。遗给他的,只有属于一个老人的东西,空虚、寂寞,和回忆。可是,雪儿却伴著他,这可怜的哑巴女儿!难道她不感到空虚,不叹息青春虚度?走到桌前,他提笔写:“雪儿,你陪著我,守在这个老宅子里不觉得生活太单调了吗?爸爸对不起你,应该给你配门亲事的。”

雪儿静静的看著这两行字,然后,她抬起头来,大眼睛清澈如水,对父亲柔和的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坐下来,提起笔写:“爸爸,记得妈妈临终的那晚吗?她曾经叫我去,我们一半用手语,一半用笔谈,她对我讲了许多话。她告诉我,要我终身不嫁。她说,我必须屈服于自己是个哑巴的命运,如果我结婚,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嫁了个有情有义的人,就像妈妈碰到你。结果如何呢?弄得双方痛苦,夫妇分离。一是嫁了个无情无义的,那么,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而且,妈妈说,有一天,你会非常寂寞,她要我在她的床前发誓,终身不离开你。我发了誓。爸爸,妈妈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她一定有一种能知未来的本能,知道弟妹们会离开你,知道你会需要我。爸爸,我何必嫁呢?我满足我的生活,照应你,像妈妈所期望的,我会感觉到妈妈也和我们在一起。你、妈妈,和我。这是你离开十年中,妈妈天天祈求的日子。”

雪儿放下笔,仰脸望著柳静言,她嘴边有个宁静的微笑,但眼睛中却含满了泪水。柳静言扶著桌子,望著雪儿写的这一篇话,他泪眼模糊,心里在反复叫著:

“依依!依依!依依!”

他一直以为依依到临死还恨他,殊不知她已为他安排到几十年之后!在她嫁给他的十五年中,他给了她些什么?十年的独守空帏,十年的刻骨相思。她写信求他回去,但他却流连于日本,流连于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而她,给了他她整个的生命,整个的感情,临走,还为他留下了一个雪儿。

“依依!依依!依依!”

他叫著,跄踉的奔到窗前,仿佛以为依依的幽灵会在窗外。依依临终前那段时间的冷淡犹铭刻心中,是的,她怨他为了另一个女人不回来。可是,她咽气前那一刹那,曾有所欲言,难道是要告诉他,她已原谅了他?她爱他?

“依依!”他叫,但窗外没有依依的影子,这是深秋时分,园中月光凄白,落叶满地。他想起依依以前寄给他的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

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

好了,第二个梦已经完了。

夜深了,风大了。老人结束了他的第二个梦,少女仰起脸来,意犹未尽的望著老人。

“后来呢?”她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老人空虚的笑笑:“没有人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他站起身来,拍拍少女的头:“起来吧,小纹,夜深了,该去睡了。明天晚上,我再告诉你第三个梦。”

《第三个梦》三朵花

民国二十七年,重庆。

黄昏,街道上拥挤著熙来攘往的人群。

三个穿著旗袍的少女,腋下夹著书本,并排从人行道上走过去。一群青年学生和她们擦肩而过,不由自主的,好几个人都站住脚,回头对她们再看上一两眼。

“章家的三朵花。”一个瘦瘦长长的学生说。

“三朵花?”一个眉目英挺的青年疑问的说。

“你真是新来的,连三朵花都不知道,你问问重庆每一个大学生,看有没有人不知道三朵花的!”另一个笑著说。

“到底怎么回事?”那英挺的青年问。

“告诉你吧,那是三姐妹,都是重庆大学的学生,重大学生称她们为三朵花。老大是一朵莲花,清香,雅丽,可是长在水中,采不到手,要采它就得栽进水里去。老二是一朵木棉花,红艳,脱俗,可是,高高的长在枝头,没有人采得到它。老三是一朵玫瑰花,最美,最香,最甜,可是,刺太多,会扎手!”瘦子说。“哈!有意思!”那漂亮的青年说:“她们叫什么名字?”

“怎么,你有胆量去碰钉子吗?那你就试试看,包管你碰得头破血流!老大叫章念琦,老二叫章念瑜,老三叫章念琛。老大在历史系三年级,老二是物理系三年级,老三是外语系,才一年级。”“你知道得真清楚!”“谁不知道她们三姐妹!”

“唔,三朵花,我就不相信这三朵花是采不下来的!除非她们不是女人!”“她们是女人,但不是凡人!”一个戴眼镜的学生老气横秋的说:“她们是奇异的,反常的,超俗的。但是,我不知道她们的前面有什么,一切事物,如违背常情,都是不祥的!”

三姐妹停在家门口。章念琛打了打门,扬著声音叫:

“周妈,开门啦!”门开了,三姐妹鱼贯而入,老大章念琦望著周妈,那是她们家的老佣人,在她们家里工作已经二十年了,虽然头发斑白,却精神矍铄。章念琦抬抬眉毛问:

“妈在做什么?”“画画。”周妈说,微笑著。“画得才起劲呢!”本书由www炫87book书com网提供下载

“妈都快五十了,还这么努力,我希望能有妈的用功精神!”章念瑜说,脸色显得庄严肃穆。

“二姐,你已经用功过度了,还嫌不够呢,”章念琛说:“当心变个大近视眼!”“近视眼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真能念出点成绩来,为女人争口气,也为妈争口气。”“二姐的志愿最大了,想拿诺贝尔奖金?”

“就是想拿诺贝尔奖金又怎么样?小妹,我告诉你,学问比什么都重要,人生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就是学问。只是人生太短暂了,真不知穷我这一生,可以念多少书!”

“生也有涯,学也无涯,”章念琦笑著说:“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穷的学问,我怎能懈怠一分一秒?放松一丝一毫呢?”这几句话原是章念瑜的口头语,章念琦用来取笑章念瑜的。

“真的是这样。”章念瑜严肃的说。

“二姐的个性最像妈,”章念琛说,“将来一定会成功的。”

三姐妹走进了屋里,这幢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五大间,一小间。姐妹三人一人一间,剩下的是一间客厅,和一间章老太太的房间。周妈住那个小间。一家主仆五人,全是女性。姐妹们穿过中间作客厅用的堂屋,一窝蜂涌进了章老太太的房间。章老太太年龄并不太大,但看起来却十分苍老,有一对年轻时一定很美丽的眼睛,如今显得深沉冷漠和严肃,高鼻子,尖下巴,一目了然是个个性坚强,精明干练的女人。她正倚案画画,女儿们进来后,她抬了抬头说:

“在院子里谈些什么?”

“谈念书,谈前途,谈诺贝尔奖金。”章念琛说。

“唔,”老太太望了章念琛一眼。“琛儿太浮,要多跟二姐学学。”章念琦走到母亲桌子旁边,看章老太太的画,叫著说:

“妈,你画的这个丑八怪是什么东西?”

“这画的是锺馗捉鬼。”章老太太说。

“妈怎么想起画锺馗捉鬼来的?”章念琛问,和章念瑜一起围到桌子旁边去看。章念瑜皱著眉。

“妈,这个被锺馗捉住的小鬼好面熟哦,这是一个什么鬼呀?我没看过锺馗捉鬼传。”

“这个鬼在锺馗捉鬼传里没有的,”老太太沉著脸说:“这是负心鬼!薄情鬼!忘恩负义鬼!”

“哦,”章念琦恍然大悟的说:“你画的是爸爸,怪不得我觉得面熟呢!”“爸爸?”老太太厉声说:“谁是你爸爸?”

“我是……”章念琦嗫嚅的说:“你画的是那个混帐男人!那个丢开我们母女四人于不顾的混帐男人!”

“这还差不多,”老太太说,严厉的看著三个女儿:“记住!你们没有父亲!你们没有父亲!你们由我一手带大,让你们读书、受教育,你们的母亲是我!父亲也是我!”

“是的,妈妈,”章念瑜说:“妈,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辜负你的苦心。”章老太太的脸变得柔和了,她慈爱的环视著三个女儿,放下了画笔,在椅子里坐下来。伤感而恳切的说:

“不要忘了,世界上的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没有一个不把女人当玩物,你们三个,千万别步上我的后尘!不要理男人,不要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不要受他们伪装的面目所欺骗!记住,他们说爱你,在你面前装疯装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男人全是一群魔鬼!等到玩弄够了,他们会毫无情义的甩掉你!……你们都大了,长得又好,现在已都成了男人的猎物,你们记住,要机警,要理智,千万别上那些臭男人的当!”“妈妈,你放心好了,”章念琛说:“谁敢惹我,我一定给他点脸色看!”“男人,”章念瑜说:“我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一眼,我的时间,念书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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