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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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梦-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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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君红了脸,俯首不语。

“婉君,你已十六岁了,伯健的年龄也早该生儿育女了,所以,我想,再过一两个月,要请几桌酒,让你和伯健圆房。”

婉君的头垂得更低,周太太抚摸著她的肩膀,叹息著说:

“我知道你很喜欢伯健,圆房是人生必经的事,也没什么可害羞的。至于伯健,他喜欢你的程度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告诉你一件事,本来,我们想在你长大以前,先给伯健娶几房姨太太,好早日抱孙子,但是,伯健坚持不肯,要等著你长大。现在,你总算长大了,早些圆房,也了了我一件心事。而且,等你和伯健圆了房,我才能给仲康把张家的小姐娶过来。……”

婉君羞怯的垂著头,听著周太太说,周太太足足讲了半个多钟头,她才退出来,刚走到花园边的走廊上,就看到伯健斜倚著栏杆站著,她望了他一眼,自从圆房之议一起,她总是徊避著他。这时,她正要绕路而行,伯健迎了上来,拉住了她:“又想躲开?”他问。她默然的站著,他用手捧住了她的脸,她避开,紧张的说:“当心别人碰见!”“有什么关系呢?”伯健说:“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吗?”他温存的望著她,用手背摩擦她的面颊,然后,看看四面没人,他闪电一般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她惊慌失措,转过身子,又想跑开,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妈跟你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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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她说,努力想走开。

“为什么要躲我?”“没有嘛。”“没有就站著别动,我们好好的谈谈话。”

婉君勉勉强强的站著,一面心慌意乱的东张西望,怕给别人看到。“婉君,”伯健柔声叫,轻轻的抚摸她的肩:“你有一点怕我,是不是?”“让我走吧,”她说,乞求的望著他:“别人看到要说话的。”

他握住她的手,依依不舍的望著她的脸,然后微微一笑,轻轻的说:“婉君,我喜欢你,在你第一次站在我床前起,我就喜欢你。你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你的眼睛使人心灵震撼。婉君,你用不著怕我,应该是我怕你,我觉得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里。”他把她的手紧握了一下,放开了她:“去吧!不久之后,你就要完完全全属于我了,那时候你也要逃开吗?”

婉君羞红了脸,匆匆忙忙的跑走了。跑到走廊转角处,她却一眼看到走廊外的花园里,仲康正站在一棵大树底下。那么,她和伯健的这一幕,已经全被仲康看到了。她更加不好意思,加快了步子向自己房里走去,可是仲康赶了过来,一把就拉住了她:“跟我到花园里来!”仲康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我有话要问你!”婉君身不由己的跟著他走到山子石后面的鱼池边。站定了之后,仲康却一语不发。过了半天,才对她咧著嘴一笑,抱拳对她作了个揖,说:“恭喜了,婉妹妹,祝你和大哥白头偕老。”

不知为什么,婉君觉得他的话里有一种酸涩和讽刺的味道,听了令人浑身不舒服。她把头转开,含含糊糊的说:

“要恭喜你呢,康哥,妈刚才告诉我,要给你举行婚礼了,在择日子呢!不久,你的张小姐就要进门了。”

仲康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狠狠的转过来,盯著她的眼睛问:“真的吗?”“当然真的嘛!”“可是,”仲康紧紧的注视著她,慢吞吞的说:“八年前,我已经行过婚礼了。”“你说什么?”婉君大吃了一惊。

“八年前,”仲康冷冷的说:“在我家的大厅里,我曾经和一个小女孩拜了天地!”“你……”婉君心慌意乱的说:“你别胡说八道吧!”

“我胡说八道?”仲康捏紧了她的手臂,使她发痛。“婉君,这么多年以来,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装不明白呢?你和大哥的婚礼能算数吗?”“我真不明白什么?又装不明白什么?”

“你是明白的,”仲康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看得清清楚楚,婉君,你不笨,你明白我喜欢你,你知道我要你!大哥也知道!圆房,你和大哥圆房?不,婉君,你不能!八年前跟你行婚礼的是我,不是大哥。我要去对爸爸和妈说,我要你。你也要我,不是吗?”他看著她,有种跋扈的、威胁的神情。“你怎么了?”婉君忙乱的说:“你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放我去吧!你!”“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仲康说,把她的手臂握得更紧,他漂亮的黑眼睛急切的望著她,低低的说:“婉君,我要你,我要你!最近两年来我想要你想得发疯。婉君,你不属于大哥,你应该属于我!只要你同意,我就去向爸爸妈妈说,我可以得到你。婉君,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我记得前年我生病,你在我床边悄悄地哭,你不知道你流泪的样子怎样感动我。那时,我就对我自己发誓,不计一切困难,我要娶你做妻子!”

“你——别说了,”婉君把头靠在身后的假山石上,紧张而局促的说:“无论如何,我的身分是你大哥的妻子……”

“那么,你爱他,你要嫁给他?”仲康紧迫著她问。

“我不知道,”婉君茫然无助的说:“我不是已经嫁给他了吗?在八年以前?”“假若那个婚礼要算数,你应该是嫁给了我!”仲康生气的说。又迫切的望著她说:“婉君,现在时代不同了,现在讲究自由恋爱。父母做主的婚姻早已落伍了。如果你爱我,我们可以逃出去,逃出这个封建的家庭!”

“有人来了,你让我走吧!”婉君挣扎的说。

仲康盯著她看,然后,猛然间,他狂野的把她拉进了怀里,吻了她。他的嘴唇压在她的唇上,火热的、猛烈的。然后,他喘息的在她耳边说:

“我要你,婉君!”婉君被他这个动作吓住了,她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过身子,狂奔而去。一直冲进了自己的屋里,关上房门,她把背靠在门上,剧烈的喘息著。她嘴唇上似乎仍有仲康嘴唇的余温,那一吻的晕眩依旧存在。她闭上眼睛,把手放在狂跳的心脏上。于是,她听到一个声音在问:

“你怎么了?婉妹?”她又大大的吃了一惊,睁开眼睛,她看到叔豪正坐在她临窗的书桌前面,用一对疑惑的眼光望著她。

“哦,是你!”她松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没有什么,突然有点头晕。”她走到书桌前面,疲乏的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来。于是,她这才发现,在她的书桌上面,放著大大小小的、七八个笼子,每个笼子中分别的装著蝈蝈和蟋蟀,还有蝉。她诧异的望望这些东西,又看看叔豪,不知道这孩子在闹些什么鬼,近许多年来,他们就早已不玩这些小虫子了。叔豪傻呵呵的坐著,手腕放在桌子上,下巴放在手腕上,眼光是悲悲哀哀的。

“你在做什么?”婉君问,叔豪虽然比她大一些,她却总觉得自己像叔豪的姐姐,叔豪是她的一个弟弟,一个傻弟弟。

“我听说,”叔豪说:“你要和大哥圆房了。”

她不了解这与这些虫子有什么关系?更诧异叔豪这孩子居然也懂得“圆房”。“你不要以为我不懂,”叔豪看了她一眼:“我什么都懂,你和大哥圆房之后,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跟我一起玩了。你将成为大哥一个人的……”他眨了眨眼睛,大眼睛里竟浮起一层泪光。“我想起你刚来的时候,整天想你妈妈,老是一个人躲著哭,我就去捉许多小虫子来给你玩,其实,我根本就不想玩那些东西,因为你喜欢,我就拚命捉。有一次,为了给你看一只蟋蟀,吓走了你要捉的一只蝴蝶,你生了我的气,我伤心了好久,到现在还记得呢。现在,你马上要和大哥在一起了,我们一块儿玩的日子就算结束了,我没有东西可以贺你和大哥,只能再捉一些虫子给你,请你别忘了我们捉虫子的时光……别忘了你笑我是:‘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的时光。当然,我永远不能梦想你会成为我的媳妇,成为我一个人的……”他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用长衫的袖子去擦眼泪,一面向门口走去。

婉君呆住了,看到他向门口走,她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然后,她拉住他的袖子,望著他红红的眼睛,彷佛他依然是她来的第一天所见的那个傻小子,那个要用叫蝈蝈来安慰她的傻孩子。她张著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终于,吞吞吐吐的说了一句:“豪哥,无论我怎么样,我还是婉君,我不会生疏你,冷淡你的!”“那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是不?”叔豪说,昂了一下头。“婉妹,我只觉得不公平,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从小,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一起追逐游戏。在书房里,我总背不出四书来,每次都是你提我的辞……”他狠狠的跺了一下脚,又用袖子去擦眼泪,然后打开门,跄踉著跑出去了。婉君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徊廊里,不禁怔在那里,许久之后,才关上房门。转过头来,一眼又看到桌上那些各式各样的小虫子。她走到桌边,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脸,喃喃的喊:

“天哪,我的天哪!”四婉君和伯健圆房的日子择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距离圆房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家里在外表上十分平静,周太太请了裁缝到家里来给婉君制了许多新衣。同时,油漆粉刷的工人开始穿梭不停的忙著修饰新房。周太太又翻出许多旧的画,什么石榴多子图,牡丹富贵图,燕尔新婚图……重新裱褙,用来布置新房。婉君成天躲在房里,不敢出去。却时时感到心惊肉跳,怔忡不已,生怕有什么事故要发生。叔豪像发了神经病一般,开始每天送一两个小笼子来,婉君的桌上已经堆满了小笼子。这些小笼子使她心神不安,每个笼子上好像都飘浮著叔豪那傻里傻气瞪著她的大眼睛。每个笼子都会提醒她一件往事。一天,他送进的笼子里装著一只大墨蝶,他提著笼子站在门口,满头的汗,满身灰尘,袖管撕破了一大块。婉君皱皱眉,问:

“怎么弄的?”“捉这只蝴蝶,”叔豪说,高高的提著笼子:“像不像以前吓走的那一只?给你捉回来,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婉君看看他那满头大汗的狼狈样子,感到心里一阵抽痛,她说:“进来吧,擦一把脸,让我给你把袖子补一补!”

叔豪却惨然一笑,说:

“不敢劳动你了!”说著,他放下了笼子,用袖管擦擦额上的汗,自顾自的去了。婉君提起那个笼子来,望著那墨蝶在笼子里扑著翅膀,这才发现笼子上贴著一张纸条,纸条上写著李商隐的句子:“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婉君把笼子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桌边,深深的沉思起来。

过了一天,叔豪又送进一个笼子,里面居然囚著一条已将吐丝的大蚕,笼子上也有一张纸条,龙飞凤舞的写著一首古诗:“春蚕不应老,

昼夜长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婉君把头埋在手腕里,痛苦的闭上眼睛。当第三天,叔豪又来打门的时候,婉君哀求的看著他说:

“求求你,别再送任何东西来了!”

叔豪望了她一会儿,掉转头就走了。婉君看著他负气走开,心中又是一阵抽痛,她把背靠在门框上,闭上眼睛,喃喃的说:“别怨我!别恨我!别怪我!”

“谁怨你?谁恨你?谁怪你?”

一个声音问,她吃惊的张开眼睛,在她面前,伯健正微笑的望著她。她脸一红,转过身子想进房里去,伯健拦住了她,把她的脸托起来,仔细的凝视她,他的笑容收敛了,他的眼光柔和而又关注的在她脸上逡巡,然后,他用手指抹去了她面颊上的一滴泪珠,轻轻问:

“为什么?”她转开头。“没有什么。”“不要进去,先告诉我。”伯健说:“有谁对你说过了什么吗?谁恨你?谁怨你?谁怪你?恨你什么?怨你什么?又怪你什么?告诉我。”“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摇摇头说。

“是吗?”他深深的凝视她。“不愿意告诉我?不信任我?还是不了解我对你的关怀?婉君,抬起头来,看著我!”

她抬起头,看著他,他面容严肃,眼光柔和而恳切,里面包含了太多的关怀和深情。他智慧的额角给人宁静的感觉,颀长的身子使人有一种安全感。她突然渴望倚靠在他怀里,让他帮她抵制一切困扰。但是,这些事又怎能和他讲呢?伯健的眼睛里浮起一片疑云,他担忧的说:

“婉君,是不是——”他咬咬嘴唇:“你不想嫁我?你不喜欢我?”她猛烈的摇头,喘著气说:

“不是的,你别乱讲,没有的事……”

“那我就放心了,”伯健如释重负的说,对她安慰的笑笑。“你知道,婉君,我那么喜欢你,我费了一段长时间来等你长大。你放心,婉君,你会发现我不是个专横的丈夫,我会待你十分好,你放心……”婉君点点头,于是伯健情不自己的伸出手来,捧起她的脸,用手指抚摸她光滑的面颊。可是,突然间,一声冷笑传了过来,仲康不知道从那个角落里跑了出来,用摺扇在伯健手腕上敲了一下,说:“还没有圆房呢!在门口表演这一幕未免太过火了吧!”

伯健回过身子来,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说:

“是你,仲康!”婉君一看到仲康就害怕,转过头,就要钻进房里去,但仲康抢先一步堵住了婉君的门,昂然的站著,冷笑的望著婉君说:“还没变成嫂嫂呢,就先不理人了!”

婉君局促的看了仲康一眼,仲康的眼睛正狠狠的盯著她,嘴边依然带著笑,却笑得十分凄楚。她立即发现他憔悴了,他的眼睛下有著黑圈,面容非常灰白。她软弱的站著,觉得仲康的眼睛那么使人震撼,好像一直看进她的内心深处。伯健的声音响了,他在试著给她解围:

“仲康,别开玩笑,让她进去吧!”

仲康直视著伯健,憋著气说:

“大哥,你放心,我伤害不了她的!”

感到仲康的语气不大对,伯健诧异的看著他,说:

“怎么回事?你好像不大高兴。”

“我应该高兴吗?”仲康爆发的说:“八年前我行的婚礼,八年后你来圆房!婉君到底该算你的妻子还是我的妻子?大哥,别以为婉君一定该属于你!”

“你是什么意思?”伯健吃惊而又愤怒的问。

“你以为只有你喜欢婉君?”仲康咄咄逼人的说:“不,大哥,你错了!我爱婉君,婉君也爱我,八年前我和婉君行过婚礼,现在应该我和婉君圆房!”

“你爱她?她也爱你?”伯健颤声问,然后,他回过头来,望著婉君说:“是真的吗?”

婉君浑身颤栗,仲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黑眼睛迫切的盯著她,他的眼光是热烈的,深情的,狂野的,他的声音沙哑而急切:“告诉他!婉君,告诉他你爱我!”

婉君在他的眼光下瑟缩,她把头转向一边。仲康剧烈的摇撼著她的身子,他憔悴的眼睛里燃著火,用近乎恳求的声音说:“你说呀!你说呀!你告诉他呀!”

伯健拉住了仲康,大声说:

“你不要胁迫她!放开她!”

仲康放了手,但他仍然死死的盯著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婉君!你爱我,不是吗?”

“婉君,”伯健也开口了:“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爱谁?”

婉君发出一声喊,哭著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别逼我!”说完,就冲进了自己的屋里,倒在床上哭。哭了半天,忽然被一个奇怪的声音所吸引了,她顺著那声音看过去,原来是叔豪的一个小笼子里的一只纺织娘,正拉长了声音在唱著。她从床上坐起来,怔怔的看著这小东西,眼前又浮起叔豪用袖管抹眼泪的样子来。她咬住嘴唇,感到头晕目眩。一只蝉也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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