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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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罪-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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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旃檀倒退几步,欣赏自己方才贴的几张纸,柔声道,“山下左近,能贴的人家我都贴了。”

  她脸色一沉,这句话让她更不高兴,“你是贴到无人家可贴,才到我这里折腾的?”

  沈旃檀怡然自若,仍是柔声道,“当然不是,”他回过身来,一双眼睛极认真诚挚的看着她,那眼神仿若真有柔情万种一般,“是为了在这里过年,方才到别人家去学的。”

  她脸色稍霁,随即冷了,“贴完了拔剑来!”

  “且慢且慢。”沈旃檀很遗憾的看了一眼地上七零八落的鞭炮,随即慢慢从怀里取出一物,微笑放在地上,“还有此物,不得忘记。”

  陆孤光的杀气受他一挫再挫,皱眉看着地上的东西,“那是什么?”

  “灵牌。”沈旃檀眼中笑意盎然,指着地上那小小的灵牌,“我死之后,料想无人拜祭,此灵牌可否请你——请旁人代送入任何一家寺院,切莫提我姓名,望我死之后,还能如他人一样,逢初一十五受人祭拜,听得经文、望得人间。”

  她诧异的看着那块灵牌,那真是个寻常至极的东西,上面连“沈旃檀”三字都没有,只写了四字“茂宛沈氏”。沉默半晌,她终是认真的盯了他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沈旃檀站在她面前,双手缓缓扯开红袍衣襟,袒露胸膛,柔声道,“孤光,我对你不起在先,亦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我,我无可抵挡,唯死而已。”

  她睁大眼睛,上次这个人拉开衣裳,诱她刺他一剑,却是布下血僵之阵,这一次这个人又拉开衣裳,又是为了什么?她绝不会相信这个人嘴巴上柔声示弱甜言蜜语,但是手中剑也不敢贸然刺了出去,顿了一顿,她收起长剑,淡淡的道,“既然不想死,何必撂下话说一年之约改为今日?绕是你千般算计巧舌如簧,也不过是想从我剑下取得一生而已。这样吧,我只出一招,你若能挡,你我来年再约生死。”

  沈旃檀红唇微勾,“我若能接你一招,除了来年再约之外,尚要你陪我七菜一酒。”他带了七个小菜和一壶酒上来,却被陆孤光一剑震碎。

  “可以。”陆孤光石剑一挺,一招向他咽喉刺去。

  沈旃檀双手一松,衣襟合拢,他衣中突然窜出一物,挡在咽喉之上,陆孤光一剑将至,蓦地认出那窜到他咽喉上的毛团正是韶华,手中劲力急减,大喝一声,剑气往旁急发,震得沈旃檀两侧山石崩裂,他的咽喉却毫发无损。

  “你——”她目呲欲裂,沈旃檀双手抱住韶华,从容的将那小东西收入怀中,微笑道,“我赢了,酒菜呢?”

  “就来!”陆孤光怒极而笑,一下将石剑掷下,嚓的一声入地三寸,此人上山以来一言一行,无不是为激她来年再战而发,可笑她分明知道这人最善作伪,却还是入了套。

  沈旃檀右手手指在怀中轻轻抚摸韶华的头,那柔软的绒毛在指间缠绵,山顶冷冰冰的木屋沾染了点红色,透出了几分温暖之意。他微眯起眼睛,望着陆孤光怒极而去的方向,悠悠叹了口气,“杀我、杀我……世人除了杀沈旃檀,便再无想法,你……也是一样。若——”他的喃喃自语戛然而止,过了片刻,又是悠悠一叹。

  若哪一日,我再不能年复一年的来赴约,你的剑下再无挚恨之人,那时候你可会寂寞?

  姑娘,你坐拥无限的时光……

  而我,不过是一介凡人。

  若相遇之时,我不是“任怀苏”,也许……你早已命丧我手。奈何一错百错,他视你为不同,而我……亦无法视你为……

  “夺”的一声,一个竹篮凌空飞来,沈旃檀微微一惊,随即一笑,伸手接住。

  打开来,竹篮里果然是七菜一汤,也不知这短短时间她是从何家抢来的,他展开欢颜,柔声道,“饮酒、赏雪吧。”

  她冷着一张脸,在他对面的石椅上坐下。

  他为她倒了一杯酒,随即自斟一杯,浅呷了一口,满足的浅浅吐出一口气,“好雪。”

  她闭目一坐,并不看他,任凭他自斟自饮。

  韶华从他衣兜里爬了出来,探出头来舔她那杯酒,酒杯里的酒液一圈一圈的晃荡,他轻轻抚摩着韶华柔软的皮毛,浅浅的呷了口酒。

  他在看雪。

  素色的雪花纷纷扬扬的下,和淡色的落梅混在一起,掩去了方才撕碎的一地残红,他摊开手掌去接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随即又接了一片,却是梅花。

  她忍着怒气闭目而坐,不断思索是不是要出手杀人,他却是心安理得的不断逗弄那些落雪,过了大本个时辰,她终于忍无可忍,“你莫是一辈子没见过雪么?”

  沈旃檀回答,“我在抚心院布下奇阵,四季如春,花木齐开,岂会下雪?”

  她怔了一怔,冷哼一声,“自作自受。”这人脑子里千思百转,莫名其妙,她听不懂也不想懂。

  “年少之时,不忍见花木凋残,我生来怕冷,一直到二十二岁以后,方才好奇银华缟素,六出飞花,那会是什么滋味。”他缓缓说话,心情仿佛很平静,“后来出了几次蓼云寺,都不曾遇上雪时,再到后来……我已不怕冷了。”

  她微微一震,那是因为后来,沈旃檀洗了自己的魂,变成了“任怀苏”。他记得变成“任怀苏”之时所有的一切,也就是说他记得……

  “沈旃檀,”她抬起眼睛凝视着他,“回答我一个问题。”

  “知无不言。”他柔声道。

  “你记得‘他’所有的一切,也就是说,你定能了解‘他’心中的信念,甚至了解他救世的决心。”她缓缓说话,语气很平淡,“那为何你又能做出相违的事?立长生塔,发战贴,意图染指金龙之力……”

  “我明白许多道理。诸如知足方能长乐、无为方能冲淡、或者舍身渡世、大爱慈悲,兵者凶器,甚至是此身无欲,虽荣华富贵而不得其趣……”他微笑道,“但明白了又如何?这其中每一条道理我都认真思虑,甚至亲身做到过——然而——既然我能明白这些,我又为何不能明白那些逐鹿中原,权掌天下的道理?我孑然一身,可生可死,而我之舍身死……既不能为天下哀,亦不能为天下怜,那我为何要死?我说过,我是俗人,不是圣人。”他柔声道,“孤光,‘他’一身空白,佛祖要他无欲无求,他便作行尸走肉,自然不能明白一个活人,除了诵经持戒之外,尚需旁力方能活下去。我很软弱,我是俗人,我有所求,便绝不能死,如此而已。”

  她紧紧皱眉,果然这人舌灿莲花,单凭听他一人之言,便好似全然无错,理所当然一般。她不想又被他绕了进去,反正此人句句是假,即使有半句是真,也是听之无益,“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走?”她看着酒壶,淡淡的道,“当真是……恨我……胜过于得天下了?”

  “恨你。”他柔和的微笑,“自是恨你入骨。我说过,要你跪下求我将你生吞,补回我的妖力,我会让你一日思及沈旃檀三字便心痛欲死,最终日日悔恨你如此待我——”

  她越听越奇,“我如此待你?我如何待你了?”分明总是他意欲害人,不论他失去记忆之时将她挖心斩翼、放火烧死,便是他恢复记忆之后——将她养成血鬼,意欲将她变成他成为妖尊的食物,之后聚万妖之能立长生塔害人无数,如此种种都是他对她不起,何来怨恨之说?再而长生塔被人施术毁去,又不是她动手所为,他这怨毒不落在毁他妖塔之人身上,却来恨她——只是为了她最后斩他一剑毁了他的妖气?她略为思索,便淡淡的道,“你恨我入骨,我无所谓,好过你染指红尘,害人无数。不过我如何待你,都是因为你如何待我、如何待他人——如你这般阴毒小人,我斩你一剑,有何奇(霸气书库…提供下载…87book)怪?”她看了他一眼,“作恶多端,自是诸行有报,你不过身受一剑,有这般泼天的怨恨,那是你自己心性偏激狭隘,与我何干?”

  沈旃檀微微一笑,缓缓闭目,悠悠的道,“我若不是‘他’,若不是记得‘他’的一切,你早已死了……”

  “是么?我怎么记得是你屡次挑衅,次次失败而去。”她冷冷的道,“次次挖空心思,花样百出,无所不用其极。”

  沈旃檀端起酒杯,细细看着那粗劣酒盏上简单的花纹,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酒杯,“我总会让你后悔如此待我——等你求我吃了你——我再得天下……哈哈哈……”他低笑起来,“我会带着‘他’的心愿,你我一同君临天下,哈哈哈哈。”

  她诧异的看着他,提起桌上的酒壶,她斟了一杯酒,照了照自己的脸,看了看她自己的眼睛,“我听过你很多话,你总是情真意切,我总是半句不信……不过也许此时,你当真说了句心里话。”她抬起眼睛,凝视着沈旃檀,“但可惜——我不是你知音,也许这世上也无人是你知音,我听不懂。”

  他沉默了,不知不觉端起酒杯,也凝视着酒盏中平静的倒影。

  “不过我并不讨厌你恨我。”她缓缓的道,终是端起酒喝了一口。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落雪簌簌而下,他持杯的手纹丝不动,很快沾染了一袖微雪,雪意彻骨,隔胸犹寒,“终有——一日——会让你后悔你方才所说的每一句——”

  她又说了什么忤逆了他,让他如此咬牙切齿?陆孤光大惑不解,皱起眉头,这人一颗心百转千回,千般思绪万种道理,条条匪夷所思,只怕早已陷入疯癫之境,哪里是寻常人所能理解的?她一口喝下那杯酒,将酒杯一掷,淡淡的道,“今日我不杀你,你还不走?”

  你——

  若不是‘他’一意当你是……我早已杀了你!

  沈旃檀眼中骤然一道杀气掠过,触目如刀,他随即收敛,抿目一笑,柔声道,“明年此时,我当再来,在此之前,我可携琴而来,与你共饮么?”

  “共饮?”她上下看了他几眼,淡淡的道,“我明日有事,要离开此山。”

  他蹙眉了,“有事?”

  她不答。

  “你有事——”他心思电转,“你莫不是要去——找任怀苏?”

  她皱眉看他一眼,淡淡的道,“是又如何?”

  他蓦地站起,“终有一日,我要你后悔如此——如此待我!”他将手中杯一摔,拂袖而去。

  陆孤光瞠目结舌,愕然看着他拂袖而去,这人真是怪极,满腔怨毒,怨得莫名其妙。她自认不过斩他一剑,至多再不过带走了韶华,比之他的罪恶滔天,那不过是区区惩戒,何况他即未死,又得了韶华之心容颜永驻,又修习了武功,何尝有什么值得他恨之又恨,难道这世上只准他害得别人痛不欲生,他自己便不能受一点点苦的么?岂有此理?

  真是奇人怪事。

  她倒是有些被气极反笑,甚至是笑出了声,抬头看了看漫天飘雪,地上翻滚的红色碎纸,那喜气洋洋的红色,门上古怪贴着的红字,她悠悠叹了口气,方才看来令她恼怒的扰乱人心的小算计,现在看来却有些可笑。

  既恨她入骨,要她后悔,又要她认错,要她屈膝,却又要约她赏雪、弹琴饮酒……

  她摇了摇头,不再思索沈旃檀。许久没有任怀苏的消息,她想……若是他曾经回来,也许,会去见一个人。

  这一场雪整整下了七日。

  不只是凝碧山,连茂宛城都被飞雪笼罩,地上积雪厚达数尺,有些房屋被积雪压塌,多数百姓闭门不出。

  在这不见颜色的雪城之中,有人一步一个脚印,远远而来,她打着淡绿的油伞,微些雪花飘在伞面上,像伞面上的画。积雪甚厚,她却只在雪上留下浅浅足迹,一路向商铺走去。

  热闹的街道因受当年龙焰影响,数处崩塌,茂宛城百姓已放弃此街,渐渐在城南又盖起了一处集子,这街上的商铺慢慢迁走,此时落入眼中的,是一条萧条破败的残街。

  她默默地望着这苍凉冰冷,半被残雪覆盖的街道,当年它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样子自脑中掠过,不知住在此处的人们又是如何感慨?一只雀鸟停在烧焦的半边屋檐上,屋檐下堆着洁白的积雪,它安静的看着陆孤光,仿佛已许久不曾在此处看过人了。

  她走到街底,只见“天门包子铺”的招牌上挂满了冰凌,上面的字几乎不见,店铺的大门紧闭,和劫后犹存的其他人家一样大门紧闭,门前堆满了积雪。

  她上去轻轻敲了敲门,门后无人应答,却依稀可见有袅袅轻烟升起,门后应是有人。

  “婆婆?如婆婆?”她叫了两声。

  门内有人低笑一声,“女人。”

  “任怀苏?”她翻墙而入,只见小小的院内花木枯萎,只余一层苍白的积雪,一张陈旧的木桌放在院内积雪之中,一人坐在桌旁,桌上一壶清茶袅袅升烟,却是茶烟给这死寂的院落平添了一分生气。

  坐在桌边的人容颜依旧,肌肤皎若明霞,茶烟之中仿佛沐浴了一层静色,入目之时她全身一颤,几以为见到了故人。

  然而那人只是坐在积雪之上,背靠木桌,手抱单膝,抬头望着漫天飞飘的微雪。

  她沉默的站在院门口,他果然回来了。

  果然没有死在鬼门之中,尸魅……果然是永远不会死的。

  他回到了这里。

  而这里……却已不再有等了他六十多年的女子。

  “如……婆婆呢?”她有许多话想问,包括他如何从金龙爪下脱身、如何自鬼门回来、如何能毫发无伤?话到嘴边,却成了这一句。

  他指了指院中一处积雪,那积雪略成丘状,露出了半块石牌。

  “她死了。”他说。

  她张了张嘴,“她是被——”

  “她被龙焰困在屋内,屋瓦倾塌,重伤而亡。”他低沉地道,“女人,你说的不错,一人所造之孽,便该其人承担,迁怒他人,不过是害人害己。”他双手空空,身侧尚有一杯生烟的清茶,她却可感那力量排山倒海而来,比之从前仿佛更为恢弘深远,“我也算……付出了代价。”

  她沉默不语,四周微雪依然,她是活尸,不该觉得冷,却突然觉得这院落四壁皆寒,“回来之后……你一直在这里?”

  “我听说——她在这里住了很久。”任怀苏道,“她是五藩之中帝南寨的公主,长得很美,我答应过她,如她劝父投降,我会娶她为妻,封将军夫人。”他说得很平淡,也许因为他是尸魅,情感早已不如常人那般汹涌。

  陆孤光望着他,他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过了好一会儿,她道,“她一直记着。”

  他笑了笑,“我不曾爱过她。”

  她也笑了笑,“你爱过谁?”

  她问的是问句,却笑得有些讽刺,任怀苏哈哈两声低沉的笑,“我不曾爱过谁,我尚不及爱,此生便已休。”

  “幸好她死的时候,不知道天灾是你引来……”她淡淡的道,“或许会死得高兴点。”

  他举起那杯茶,喝了一口,又将茶杯放了回去,“也许。”

  她抬起头来,有些不敢看院内的坟冢,她本是千娇万宠的苗家公主,带着一腔憧憬不远万里而来,十分颜色,百般柔情,万种相思,苦守茂宛六十余年,等到最后……

  不过是一间包子铺。

  和一座孤坟。

  等他的时候,她已老了;他来的时候,她已死了。

  “她已死了,你为何……不走?”她突然问。

  他坐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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