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自小都深居在皇宫中,未见过平凡的夫妻是如何生活的,于是在荒山的那一段日子,一开始便充满着生涩,夫妻间相敬如宾,便是主宰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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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守北疆的军队,途中受阻,至少还须十几日才可到达,吕不韦站立中立的立场,按兵不动,弘凤兮率领余部,在与嫪毐拼死抗争,企图支撑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花信还告知他们暂避风险之地,在深山里的唯一一处人家,那户人家之所以安全,是因为仅有一年过半百的老人与一出生仅半年的婴儿。老人的儿子,死于战场,而媳妇在诞下那名婴儿后,便也过身了。此二人,皆势单力薄,手无缚鸡之力,与他们暂处,应是无大碍。
老人的家在一处十分隐秘的山脊背后,四下草木丛生,枝延蔓展,若是稍不注意,便会无法察觉到那座茅草屋的地址所在。老人早早等在显眼的山头上,冲他们招手,然后将满脸尘埃、落拓疲惫的他们领了回去。
据花信所述,吟风曾有恩于这个老人,她才敢冒着大不讳的生命危险,将他们收纳容身。但是事先须与她约法三章,若是她有了个三长两短,他们中只要还有人生还,就必须将她尚在襁褓中的孙女抚养成人。嬴政立下应允,金口玉言,便绝无再变。
那座山间的茅屋内部并不宽敞,甚至于狭小得不行,仅两个房间相互连着,没有门阻隔,一条深蓝褪色的破布悬挂着,便算是隔帘。老人将里面那间看起来稍微整洁干净的屋子让给了他们,嬴政也不客气,二话不说便掀帘入内了。
一张窄小的榻子,一方破旧的案几,便是所有。房间里散发着茅草清新的气息,嬴政显然处得十分不适,栖身软靠在榻上,眉头紧锁,却也隐忍不言。他躺□便占了大半以上的位子,她也是十分疲乏了,让他往榻里边挪一挪,却见他一双犀利可怕的眸子瞪过来,又瞥了瞥破烂不堪的锦垫,示意她的榻子在地上。
她哭笑不得,嗳,纵然是睡地板,也该是他吧,她还未嫌弃与他共同挤着这么一张又窄又小的榻子,他倒是先排斥起她来了。她不甘示弱地爬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死命扯了扯,见他毫无所动,便心一横直接倒在他身上,闭目假寐。
他终于认输,侧过身,空出的间隙勉强可以容下她瘦小的身躯。他一手慢慢环住她的腰侧,手指均匀展开轻缓地贴着她的后背,以免她落下炕去,然后喃喃地附在她的耳畔,吞吐着性感诱人的气息道:“敢这么扯着寡人的衣领不放,甚至毫无礼节地将寡人压在身下的女人,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了。”
他单手扣过她的肩头,将她拥入怀中,滚热的侧脸贴在她的颈间,淡淡喘息着,他在极力地把持着什么,努力平缓呼吸,呼出的氤氲暧昧的气息,丝丝贯入她的衣领,撩动寂寞人的心弦。他浑身散放的气息是热辣辣的,那样的热度是强悍而霸道的,她在他的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却看见了他正在低头亲吻着她散落的乌黑发丝间的唇微张,暧昧不明地在她耳边轻声道:“莫要乱动。否则、我不保证,会在这荒郊野外、要了你。”
同一时刻,她正好转了个身,寻个舒适的姿势躺好,将手腕环抱过他的腰间拥抱住他的时候,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猛地一震,抬眼便对上他□迷离的黑眸,她知道再也不能更加触碰他了,否则,只会引火烧身。
他再怎么无情寡义,也是个正常的男人,那种欲望怎么说也是需要的,更何况是她将其压在身下,才触及了他的底线,错由皆是因她而起,于是乖乖地闭嘴,闭上眼,安静地与他挤在狭小的地域里,枕着他的手臂入眠,才是上策。
饶是在陌生的地方,连睡眠都十分不踏实,大略总不过多久,略微风吹草动与人声话语,便会警觉地惊醒,看看身侧的嬴政依然在酣睡着,便又盖好被褥蒙头睡了过去。如此往复的数十次,终于睡意全无,睁眼视着天花板。
或许是她太过谨慎了,容不得外面的一点响动,起身掀起帘子,见窗外依旧日头高照,便向老人家要了件干净的衣裳,循着溪流去稍微隐蔽的地点,清洗下风沙落拓的身子。山岭里的溪流十分清澈,她将素裹慢慢脱了下来,走向透明见底的溪水里,半坐着后背倚着大石,用手舀起水,轻轻地浇洗肩上的长箭贯穿的伤口。
伤患处已经结出深红色的痂,但牵扯动作的时候,仍是疼得抽搐到骨子里。伤的创面覆着薄薄的白色粉末依然清晰可见,而衣襟里却也不知何时多了一包止疼消炎的粉末,她想大抵是吟风在她昏迷的时候,替她医过伤上了药罢,便又留下了药以备她不时之需。在她熟识的人中,也只有他有这样的医技,能够在短时间内令如此严重的伤口愈合。
当下不过是初春,水中的凉意自然不减冬日,故她将身子清洗完毕后,便再无闲情逸致地享受浸泡在水里的快意,瑟瑟发抖地快速起身,穿上了蔽体的衣裳。初出向外走了几步,抬头却见一抹熟悉的黑衣身影,他倨傲冷冽地长身立于阴翳树下,披散着乌黑的长发,黑长的睫毛下一双潋滟的凤眸散发着难以描摹的危险气息,那不可一世、冰冷漠然的表情,便仿若是冷酷无情的雕像。
她微微一笑,那是嬴政素来示人的冷傲姿态,可真实的内心却绝非是如此的。他将温柔与腻软藏匿得很深,他的感情内敛深邃,或许没有多少人可以触及到他的真心,但却并不代表那不存在。
“醒了?”
“嗯。”他漠然地应了一声。
“昨夜你为了御敌,都未曾阖眼过罢,反正在此也没我俩甚事,不若回屋歇息罢。”
“不碍事。”
大抵是在战场上厮杀时用声过度,此刻他的嗓音依旧是低沉带着略微嘶哑,虽不过是个方行过弱冠之礼的青年,却令听者有一种历经沧桑、深沉莫测之感。他身上所肩负的重责,大概真的是太过于沉重了。
然后,他在她面前默不作声地开始宽衣解带,将脱下来的黑色衣袍随手丢到她的怀里,她便将衣裳拿起来理了整齐,挎在手腕上,方抬起头,便看到他□刚毅的半身沐浴在白色的阳光下,耀眼得仿佛是一道光,流畅完美的肌肉线条,紧实得没有一块多余的赘肉,浑身上下充斥着□诱惑的男性魅力。想起那颀长俊美的身材,便是属于与她相拥而眠的男子,亦是她的夫君,嘴角不经意漫过一丝温暖的笑。
接下来,他便旁若无人地着手解裤襟的腰带,她愣了半晌,待他将裤襟完全褪下来时,她的脸瞬时便红得初透。虽与他早有了四年的夫妻之名,大约两年前也履行了夫妻之实,然行房事时是在黑暗里,饶是她的夜视能力十分不堪,自然是尚未睹过他的隐私之处。这回将他该看的不该看的,统统暴露于当下,令她却不知该将害羞的眼眸往哪儿摆放。
他似乎了然她的心思,莫名地勾起唇朝她投来暧昧的一笑,便也未多说些什么,转身涉入水中,让溪流漫过了他的□,掩住了隐秘的地方。她的脸红终才微微退去,静静地平视着他,那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清,他竟有着如此温暖多情的笑容,原来,冷漠无情的他,也是可以这样笑的。
将视线落在他的背脊之上,他挺拔伟岸的身躯斑驳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刀剑伤,有仍渗着血丝、骨肉外翻的新伤,也有暗沉红色、横跨整个背部鱼骨状伤疤的旧患,她了然那样的形状的疤痕,明显是由于伤得太深,而迫以针线缝合,所留下来的。难以想象,在登基以前,嬴政究竟受过怎样的苦,凌驾万人之上的大秦君王,竟然浑身是痛不堪言的伤患。
无论对谁,即便是对着他最心爱的女人,他的戒备都从未放下过。他习惯了高高在上的权位,习惯了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不会真正地信任任何人,也从不让人知晓他的过去,自然也不可能告诉过她。
她挽起裤管,取了一块澡巾下水想去为他擦背,他先是犹豫了一番,才点头让她靠近他。明明晓得她是绝无可能伤害他的,却仍是用犀利莫测的黑眸谨慎地上下扫了她一眼,才允许她默默的欺近。他的多疑与理智,使他十分清楚地明白,纵然是最亲近的人,都有可能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捅你一刀,他自小接受的便是这样的教育。
她可以理解他对她的防范,毕竟换做是谁,在身体尚未恢复,无力抵御外来突袭的时候,最是会敏感地与危险划清界限,更何况是素来都警惕敏锐、多疑多变的秦王嬴政。而她同时亦注意到了,他在看到她眼中瞬间黯淡落寞下去的神色时,俊冷僵硬的表情仿佛是有了些许的回暖与动容。他是在为无意间伤害了她,而感到难受吗。
挥手散去不悦的烦恼,她在他的身后,蹲□将澡巾在水里漂了漂,拧干轻轻地在他性感健硕的身躯擦拭着,他的手臂、后背上甚至连一块完好无缺的肌肤都无,曾为她挡下倾袭,被三支长箭刺入骨肉的伤口,深得入骨,虽然接受过吟风的治疗,情况却不容乐观,仍是不停地淌着树叉状涓流细血,她更加小心翼翼地轻擦着,害怕不小心触及患处,弄疼了他。
“祢祯……”他唤了她的名字后,将暖意宽大的掌心覆着她搭在他手腕上的素手上,透着极其罕见的温柔的眸光明暗交叠,似在考虑些什么,顿了良久,看他的举止与模样仿佛是想收回将要出口之言,一抬起深邃莹亮的黑眸,却刚好又对上了她凑上前去的莹亮眸子,她茫然地道:“什么事?”
他的瞳孔微微缩紧,孤傲的面容决绝的绷紧,紧张的气氛,令她误以为将要有危险的事发生,浑身的肌肉骤然神经质的绷紧,立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然而未听闻可怕的风声异动,比若是箭鸣,却见他久久绞着她的目光深沉难解,被他一直用锐利逼人的眼神盯得心虚,她立时低下了头,两相沉默了许久,才听闻自他缓缓开口,不咸不淡、平静而又淡定地道:“祢祯,以后我允许你,在我伤重的时候,接近我。”
“特别是可以在我身后,抱我,我不介意。”最后他又补充说了一句。
任何一个重伤之人,都十分警惕身后这个空当,因为疼痛会延缓反应速度,顷刻间遭受后面而来的袭击,而毫无防范招架之力,故大多习武之人,若是体虚乏力之时,决不会将背后的空荡轻易让给别人,因事关性命,谨慎又谨慎便显得尤为重要。
思及此,她自然是明白嬴政方才为何抗拒她为他擦背的想愿,只要有人处于他的身后,先不论那个人是谁,便意味着他的危险加了一分,但他竟然牢牢记挂于心,她短短一瞬流露的忧伤表情。她自诩不是个有学识有魅力的女子,相貌平平,更算不上是美人之列,这样的她能让向来多疑冷情的大秦帝王,亲口说出只对她一人卸下了对她的防备,若说她没有受宠若惊,那便是假话。
“呃……”她沉浸在胡思乱想当中,思了片刻还是未能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话题,终还是问了出口:“政,这是给我的特权?”
他沉默了一阵,淡淡道:“你没听明白?”她不明所以地晃了晃脑袋,随即却突然感觉到他滚热的身躯从身后压了过来,他胸膛流畅的线条吻合她的背脊,温热的唇贴在她耳畔,轻轻一吻,似有若无地轻吐幽兰:“是告白。”
闻言,贴着他腻软唇瓣,她的耳朵红得彻底,脑海空白一片。一阵风吹过,吹落了梨花万朵,而她的世界里仅回荡着一个声音。
——是告白。
这个男人,大概他从来不会将爱字说出口,仅会这样的方式,昭示着他对心爱女子的占有。
心绪飘到了千里外,耳廓上依旧是他唇上的余温,一面焦急地掩饰着自己的心乱不安,一面思量着千万莫错手让水沾湿了他的新伤,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发炎,微微失神,手中一滑,澡巾落进了溪水里,顺着水流飘到了很远。他优雅地偏过头,正若有所思地视着她手忙脚乱地匆匆赶上去扑腾着水花,企及捉住那块顽皮的澡巾,他的唇角带上好笑的笑意。
虽是少有的疏忽大意,扑了个落空,脚底打滑,重重摔进了及膝深的水里,溅了满脸的水花,再爬起来时垂至腰际的长发与衣裳都在哗啦啦滴着水,狼狈而又湿嗒嗒的模样,十分滑稽可笑,但在捉住那块深蓝色的花布的瞬间,她还是止不住兴奋地仿佛获胜般高高地举起“战利品”朝他招手。
也就在那么短短一刹那,她不经意间看到了他的唇角微扬起,深黑色的瞳孔中掠过了难得一见的温暖笑意,与往日不同,那笑容温柔而灿烂,始终都未立刻消散去,随即他漠然却又带着淡淡的情愫道:“去换下衣裳罢,免得着凉。”他从所未有地关心过人。
她微微笑了笑,胸臆间是溢满了幸福的甜蜜,却又故意装作不在意,回到他身边,拧干澡巾为他擦干了身子,一一上好了药粉,将干净的长裳衣袍递给他,嗤笑道:“遵命。”
此刻,她应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了罢,感谢上天的垂怜。
夜晚与他相拥而眠,共枕一榻,侧过身凝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感受着他呼出的萦绕在颈间的淡淡鼻息,微微地笑起来,她想过上的平凡日子,大抵便不过如此,纵然俭朴得仅一榻一桌,能与所爱的人一起,其他的在她眼中便显得不那么重要。
他褪下了血迹斑斑的黑衣锦线华袍,穿的是普通人家粗布的青色衣裳,却仍然掩盖不住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其实他的眉目生得十分清秀,长而黑的秀美睫毛下面,一双紧闭潋滟的凤眸,显出难得的安和,这样的嬴政退去了凌驾于人的霸道之气,却带上了谦逊温柔的气息,别有一番风流倜傥的俊秀公子的意味。
她的双手慢慢环过他腰身的时候,却察觉到他的体温出人意料的高。拿手背在他的额间一试,便也顾不上披上外衣,匆忙下榻去端来一盆凉水。取来一块方巾,浸透在冰冷的水,然后拾起来拧得半干,对折敷在他的额上。
她俯□来,以袖拭掉他脸上的细汗,见他整张面色青紫得骇人,问他是否有哪儿觉得不适,他却十分执拗得闭着嘴不肯相告,不一会竟坚持隐痛得昏迷了过去,无论她如何大声唤他,他都处在深度的无意识中,无法回应她。
她随即想到了他非(提供下载…87book)常严重的伤势,以那夜受袭所承担下的伤患与今日所见的巨大创面看来,性命大略该是九死一生,他可以毫无顾及与她相逃到了这里,便代表着吟风果真是替他医过伤,而且应该还给他服下一种毒剂。她记得吟风说过,那种毒可以暂时维持身体的机能,换言之便是以毒攻伤,待到毒性发作,便会受到极大的副作用的侵蚀。比若先前她与吟风,皆失明过一次。
她摸索了嬴政穿来的黑衣长袍,里面还留有适量的药粉,毋庸置疑,那是吟风交予他的。药粉的量剩得已然不多,也或许吟风留给他的本就只有这些,毕竟这可不是大补的良药,吃多了可是会死人。不过相信以他用毒的技艺而言,下的药量应是很有分寸,不会有攸关性命的大碍。吟风素来不肯轻易救人,而他这次肯拱手相救,大抵便表示嬴政他会没事。她取了碗清水,将最后剩下的药粉兑着水,扶起政的上身,一勺一勺,慢慢地令他强行吞服下去,接下来便再也无能为力,只静静地守候在他身边,等待他可以及早清醒过来。
她十分地清楚,在这至关生死之时,若连她自己也不够冷静,那大概真的没人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