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却谈笑自若,对着桓温拱手:“太后已命下官等人略备薄酒,与大司马已多日未见,今日当要畅饮。”
桓温也皮笑肉不笑,道:“好极,正合老夫心意。”
桓温走在前面,谢安稍稍落在后面,走了几步,却不见王坦之动静,忍不住侧头去看,只见王坦之脸上殊无血色,二月天气,脸上身上密密的都是汗珠,一身赭红色的官袍被打得透湿,手上的笏版竟生生拿到了。
他本来神色恍惚,看到谢安警告的眼神,这才稍稍回神,一边擦汗一边跟着谢安走入宴席。
众人坐定,战战兢兢说了些场面话后,竟一时无话可说,冷了场。
桓温内心不由气焰大增,斜睨着身侧的谢安:“老夫近年来一直在外征战,多日不见,安石竟已位列吏部尚书,说来,老夫还没有恭喜安石呢!”
谢安侧头看着桓温笑起来:“若不是大司马在外征战,保住大晋江山,我们这些人怎么可以安心的在这里喝酒谈笑呢?”
桓温哈哈笑起来:“安石真会说话,为了大晋,我可谓鞠躬尽瘁啊,老夫九死一生,无怨无悔,却得知有些人竟在背后使诈,若老夫得知这些人是谁,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桓温话毕,侧头来看谢安,只见他始终含笑,一双清亮的眸子看着桓温,似乎在很认真的倾听,却又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傲气,桓温无法预知他内心所想,以喝酒为掩饰,垂下了眼帘。
这时只听得“扑通”一声,竟是王坦之将笏版掉在了地上,他抖抖索索的躬身去捡,却半天都没有坐起身来。
谢安斜睨了他一眼,回头对着桓温道:“安素敬重大司马为当世英雄,只是今次相见,安有一处不明。”
“安石但说无妨!”
一时间席上众人凝神屏气,只待谢安说话。
只见谢安面色一沉,环顾四周,对着桓温道:“安听说自古有道之臣为国据守四方,可是,安不明白,大司马为何把镇守四方的兵马都安排在我们身后呢?”
桓温面上含笑注视着谢安,他此番归京不过是想要回本来属于他的东西,他突然发现,阻隔在他和皇位只间的似乎就是眼前这个人。
只要谢安眼中表现出一丝丝的畏惧,他便知道,自己赢了。
可是没有。
他的眼睛清亮而咄咄逼人。
桓温心中打起鼓来,他突然发现,让这个看似柔弱的人屈服简直是不可能的,那么,怎么办?
杀了谢安?他不敢,他的目光为何如此无惧,是否他已想好了对策,他不可能不怕死。
可是陈郡谢氏根基深厚,人望又高,若自己在这个时候将谢安除掉,恐怕真真人心尽失,他真的不敢。
桓温笑了:“既然如此,那边让他们退下好了。”
谢安也笑了。
众人见持刀立于身后的兵士退去,纷纷松了口气。这时再看新亭眼前的风景似乎也瞬间活了过来。
谢安笑着说:“如此美景,真真不可辜负,不如安石为大家吟赋一首,聊以助兴。”言毕便起身,吟诵起来,他用的不是吴语,而是地道的洛阳口音。他的风姿素来为人称道,他的气魄更是令人敬佩,他的声音沙哑而满怀感情,这一切仿佛让人又回到很多年前,看见繁华富丽的洛阳城,风吹过,吹皱学宫的雪白纱帘,尊贵矜持的学子身穿白衣,悠悠吟诵。
席上众人纷纷附和,连桓温都有些恍惚了,他似乎想起了自己曾经收复北地的梦想。忍不住打着节拍也轻声附和起来。
夕阳西下,谢夫人在屋中坐立不安,隔一会儿便对着小儿子谢琰道:“你快去看看,你阿爹的车马回来了没有?”
谢琰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虽无父亲那般倜傥,却也端庄秀丽,难能可贵的是比父亲多了几分阳刚之气,墨绿的长袍外露出一节小麦色的手臂,双脚盘坐,正手执一卷书,默默的看,良久才抬头对着谢夫人道:“阿母,若是阿爹回来,仆从自然会来报的。”
谢夫人叹口气:“你小时候那样好武,长大了却整日捧卷,如果你像阿遏一般,今日便能陪你阿爹一同去了,好歹,在乱刀中也能护你阿爹一护啊。”
谢夫人说着说着,眼泪就要下来了。
谢琰极不耐烦的道:“说了多少遍了,阿爹不会有事的,嗐,女人就是麻烦。”言毕,将书卷向袖中一塞,起身就要出去,谢夫人气不过:“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孽子,唉……怎么就是我亲生的呢……”
抱怨一番还是不甚放心,起身在园子里乱晃,看似步伐杂乱无章,走来走去还是向大门走去,远远便看到朱门大启,也不知是谁来了,还未进门,几个小厮便围在那里笑脸相迎,不住行礼,待门外那人一如往常笑盈盈的走了进来的时候,谢夫人忍不住泪水涌了出来,除却让自己担心不已的那个人,还会有谁呢?
54
54、所求 。。。
郗超顺手取了桌上一枚银簪拨弄着灯芯,火光瞬时亮了,照得他极其冷清的一张脸上有了几分橙色的暖意。
“你说这事不是你做的,说与旁人会信,但我不会。”他一壁注视着烛火,一壁似笑非笑的说着。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不过二十多岁,却生得格外老成,在灯火的照耀下,本就深刻的五官显得更加阴鸷,他轻声道:“郗大人怎么可以这样信口雌黄?”说话的时候,面上神色有些轻佻。
郗超撇了他一眼,扔出一封白皮折子在桌上:“你可认识这个?”
王珣面色这才有些变了,随即却迅速平静下来:“郗大人的意思?”
郗超“哼”一声:“到底是极聪明的人,知道我没有直接把你暗中与王彪之往来的证据交到大司马手上,必然是对你有所要求,可是?”
王珣看着郗超良久,并不回答。
郗超冷笑两声:“王彪之是你的伯父,原本你替他做事也没什么,可是,既然总要走到这一步,这么多年你又何苦帮衬着大司马做了那么多对不起王家的事情。”
“若是不如此,大司马还会这样信任我吗?”
郗超默默不语,面上竟透着几分鄙夷。
王珣看着他道:“你我共事多年,我深知你为人,今日也就不隐瞒了,经过新亭一事,你还相信大司马会有胜算吗?你们郗家也是忠诚传家……”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越过案牍,凑到郗超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你继续跟着他,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还不如弃暗投明。”
郗超看着王珣,并未说话,而是将那白皮折子拿了起来,放在烛火上,很快,橙红的火焰吞噬了它。
王珣只是默默看着,他说那些话不过是场面上的,给郗超一个台阶下,他等待着郗超跟自己谈条件。
郗超笑起来:“我和你不同, 不喜欢背叛,但我不会把你的事情告诉他的,一分也不会透露的。”
郗超笑起来总是很好看,王珣觉得自己仿佛恍惚在他的笑容中,他知道郗超是个绝对守信的人,自己再无性命之虞,轻松了许多,随即又紧张起来:“你想要我做的事情是什么?”
“时机还未到,若是到了自然会通知王大人的。”
王珣点点头:“好。”
郗超笑起来:“靖安,送客。”
***********************************************************
美妙轻快的乐音伴着清风一同拂了过来,王徽之裂了裂嘴,从地上站了起来,掸了掸沾着碎草的袍襟。撩开挡在面前的重重柳枝,慢慢向前走去。
头顶的翠竹被清风吹得“刷刷”作响,地上跳跃着金色的光芒。远远的,便看到阿茂抱着玉润坐在那里,绯红色的裙摆恣意洒在碧绿的春草地上,一只手擎着排箫悠悠在吹,玉润温顺的像只白猫一般趴在她怀中,两只小手正在努力的编织一顶小花冠。
王徽之默默站在那里,看了许久。
阿茂似乎吹得有些累了,将排箫从手中放下,把孩子搂紧了些,小玉润一味的在阿母怀中撒着娇撒着欢儿,看上去憨态可掬的样子好不惹人喜爱。
阿茂早已看到站在河畔的王徽之,脸上浓浓的笑容淡了许多,似乎还带着些戒备:“五哥!”
徽之“哼”一笑,晃晃悠悠的走了过来:“你们娘儿俩小日子过得不错啊!”他的话分明讽刺意味更重一些。
阿茂对他一笑:“还不错。”就抱起玉润要走。
徽之一只脚踩在她的裙摆上:“弟妹这是要去哪儿啊?”
阿茂无奈苦笑:“五哥到底要如何?”
徽之难得收起惯有的嬉皮笑脸的模样:“你对我们子敬做了什么?”
自从去年冬天知道阿茂滑胎的事情后,献之一颗心变得更加复杂,他知道这件事虽然与阿茂建康之行脱不了关系,但是自己在那段时间对她的态度一定也是诱因。一时间,他对阿茂是又爱又恨,心里觉得对不住她,却因为自小骄傲惯了,怎样都放不□段去面对她。
有时候献之刻意像从前一般讨好于她,却发现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孔早已变得让他那样陌生起来,没有娇羞的神态,没有泛光的双眼,只有歉疚的眼神和苍白的面色,在深深的夜里,他听到她独自啜泣,他揽住她的肩头,她靠着他的怀抱恸哭,却不小心将他唤错为:“阿兄!”在这种时候,她想起的却还是她亲爱的阿兄,也许在她的心目中,对自己已经没有爱了,自己这般一头热不过自取其辱罢了,这让骄傲的他无法忍受。
阿茂不是感觉不到献之对自己的忽冷忽热,自从那个孩子消失之后,她常常会做梦梦到一个可爱之极的小宝贝张着双臂对着自己喊:阿娘!阿娘!
她觉得是自己的任性让这个孩子离开了人世。
她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把一切都处理得一团糟,她深爱着自己的阿兄和夫君,在夫君和阿兄的取舍中不得不选择了夫君,却还是因为阿兄而和夫君产生嫌隙,她答应阿兄好好做自己的王夫人,却连一个小小稚弱的孩子都保不住,她满心都是对这个未出世孩子的歉疚和难过,连带着日子过得更加恍惚,却将自己和丈夫的关系直接推到了悬崖边。
因着献之呆在吴兴的日子长了,而且回家之后也多与阿茂执气,玉润也越来越不亲近他了,有时候看到他走进门来,还不住往乳保身后躲。不论刘氏怎样哄,她就是不过去,献之强行将她抱起来,她却没有小时候那样激动开心而是放声大哭。弄得献之手足无措,好不尴尬。
阿茂看在眼里也觉得不忍,背地里责问玉润,小小的孩子口齿不清的道:“阿爹总是欺负阿娘,对阿娘好凶……阿娘……总是偷偷哭。”
阿茂看着玉润清亮得有些发蓝的眸子,从未想过这么小的孩子竟然留意到身边的一切。
“……”
“嘿,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在讲话?”阿茂好半天才从思绪中将自己拔了出来,看到眼前的徽之分明就是有几分不耐烦了。自从徽之昨岁自己辞去了黄门侍郎的官职后,呆在家中没少找阿茂的麻烦。
她淡淡道:“你不会知道的。”
徽之冷冷一笑:“我当初就不想让他娶你,我看啊,他就是太把你当回事了,所谓女人一个贱字就可概括,你越是把他们当一回事捧在手心,越是容易出事,只有把他们踩在脚下,他们才会挖心挖肺的对你好,好像那个绿黛,刚到我屋里的时候简直是百般不情愿,我老早知道她一直对着献之单相思呢,现在呢,还不是服服帖帖的……”
徽之一壁说着,阿茂也似乎很认真的在听着,等到徽之说完,阿茂对他道:“说完了吗?”
“完了。”
“那我走了。”
“你……”徽之气结。
阿茂才走到屋门口,便看到谢氏端然坐在那里和刘氏闲聊。
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就听到刘氏一直叹气:“老身也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跟着她母亲到郗家,再跟着她到王家,这么多年,唉……她小时候是个真真想得开的好孩子,谁料到长大好竟然倔成这样,老身在旁边看着,都替他们两个着急,若说我们女君和姑爷不恩爱,那是屁话,可是就是始终这么别扭着,老身真真是……”
谢道韫将手中纨扇摇了摇:“我看啊,越是真心恩爱的人越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唉……他二哥木头一样的人也看出来献之心里不好受。”
……
“阿娘,二伯母在和阿嬷说些什么呢?”阿茂本在门后听得出神,玉润那清脆的童声生生惊醒屋里屋外三个人。
阿茂硬着头皮打开门,面上笑道:“道韫姐来了?”
谢道韫点点头,单手扶扶头上的凤簪:“嗯,我想去城北的迦叶寺还个愿,你伴我一同去吧。”
*******************************
本就是繁花似锦的春日,迦叶寺门口游人如织。
阿茂随着道韫缓缓入寺,大雄宝殿后面的院落里十分热闹,一颗丰茂的大树前满满的挤得都是人。多半是些妇人。
阿茂颇有些诧异。
谢道韫笑道:“这座寺最出名的便是这棵送子树。只要求得一道送子符绑在这千年老树之上,据说没有不灵验的。”说完,贴到阿茂耳侧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也试过了。”
阿茂仰头看那缀满黄符的大树,却想起了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侧头道:“道韫姐,我听说这种寺庙可以做往生的法事,是这样吗?”
谢道韫愣了会子,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摇头道:“你对那个孩子念念不忘,只是我要提醒你,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没有什么比当下更重要。”
阿茂正要开口辩别,道韫摇摇手道:“你且听我说完,我知道你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个爱字,殊不知这种东西最是飘渺和靠不住,若你只要爱来支持你的生活,那真是痴人说梦。身为女人要懂得忍受,你知道吗?在我们这样的时代,我们这样婚姻,夫妻之间与其说是爱人,更像是盟友,你们各自代表着各自家族的利益,组合在一起,要用心的履行自己的责任。你现在最最重要的不是你的小玉润,不是你的好阿兄,而是好好养好身子,和献之再要一个孩子,我知道你想着那个没了的孩子,你只当再为他做一个肉身让他来投胎,那么不是很完满吗?相信我,只要你乖乖的,好好的和献之过,再要上一个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茂叹气道:“阿姊说的是,只是我和他如今满心的疙瘩,打起精神互相取悦真的很难。”
谢道韫攥着阿茂的手道:“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当年我认识你的时候觉得你整日里都笑嘻嘻一副没有烦恼的样子,可是如今呢?除了对着玉润,你对谁真心笑过?你不可以把错都归到献之一个人身上算数。”
阿茂摇头:“我其实也是不想的,只是……”
“听我的,横下心来把别的都忘掉,和献之好好过,他也不是块石头,日子总会过回来的。好吗?”
阿茂狠狠的点了点头,谢道韫这才笑了起来:“走,我带你去请符。”
二人正要向那边走去,阿茂却看到一个少女正跪在一个蒲团之上闭着双眼摇着一个竹筒。筒里数十只签子哗哗摇动,她觉得很是新奇。
谢道韫笑道:“这是在求签。”阿茂家里世代奉道,郗超虽然礼佛,但是素来也只是和支循等高僧探讨玄理偏多,阿茂跟过去听过一次,求签这种东西她倒是真的没见过。
看着那少女拾起从竹筒中摇出的一只签兴冲冲的去解签去了,道韫命侍从往木箱中塞了几个钱,对着阿茂道:“你也去求一个吧!”
阿茂跪倒在蒲团上,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