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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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水-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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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躺了一会。他拉亮了电灯,探出头去,眯着眼望了望桌子上的福星牌台钟。这才知道时已近晚,而且肚子也一阵的辘辘。于是昏然坐起,却一时不知东西南北。

清醒过来以后,今早凌晨的那一幕,再次清晰地显现出来。

一股悲愤,自胸口,情不自禁地砰然而出。

登时,张大雷的那些话,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鞭子一般抽打在他的身上,深入骨髓地痛。

汗水湿透的衣服,一出风,透骨地凉。

丁原翻过身去,就在床头的柜子里面,胡乱找了几件衣服换上。又把毛衣棉裤一起穿好,出房门洗了个脸。

回到房间,他继续翻箱倒柜,想找几件合身的衣服。这些天来,他神魂颠倒,把房间弄得一塌糊涂。好多翻出来的东西,他都快认不得是哪年的古董了。

手指在箱子底里胡乱捣鼓着。不知不觉的,手腕上面,就缠着了一个东西。

他一阵疑惑,伸出手,就带上了那个玩意。

这是一个红色的小布条。鲜艳、血红,如一团跳动的火焰。丁原拎着红绸,凝视着,手掌和心绪,一下子同时凝固了。

丁原的整个身体,慢慢挺起。他捧起了红布条,展开了,仔细端详。

红布条登时自他的手心垂落,可以看清,这是一根鲜艳的红领巾。

丁原猛然间记起了这根红领巾的来历。他的眼前,登时显现出这样一副绚丽的画面:漆黑的夜,微微的风。宽阔的操场上面,万人肃立……他就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崭新的军装,冰冷的步枪。夜风袭来,撩动他脖子里系着的红领巾……放眼望去,今天晚上在场的所有战士,神情高涨,气势如虹,他们的脖子里面,全都系着一根鲜艳的红色领巾,纷纷拂动着,就像是夜色里无数团酝酿中的火苗……

丁原神色凝重,提着红领巾,恍惚着走近墙角的衣柜面前。就在衣柜上面的镜子里,丁原看见了自己。眼前的自己,失魂落魄,根本就无法和刚才那个丁原相提并论。刚才那个丁原,戎装钢枪,豪情万丈。但,却也只是记忆中的影像了。

丁原的心里,一阵揪动。他的双手分别捏住领巾的一角,从面前慢慢抬起,绕过脑袋以后,轻轻地围在自己的脖子里面。之后,又用手归拢两角,交叉着在胸前打了一个简单的活结,反复地用手指摆弄着,正了又正。

他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点激情涌起。脸上依稀有几丝豪情,但也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悲情,和愤怒。

忽然之间,他抢过手,一把扯住脖子里面的领巾,粗暴地撕扯着,就像是在驱赶着什么。领巾被他刚才系得牢固,一时之间,扯落不下。强拽之下,红领巾紧勒着他的肉体,他的脖子里面,很快就痕迹斑斑。最后,一声哗啦,红领巾应声撕裂。

丁原呆滞着,漠然转身。身子一斜,一屁股撞在椅子里,泪流满面。

好久之后,丁原套了一件外衣,脚底绵软,踉跄着走出家门。抬头一看,外面已是万家灯火。夜风吹来,禁不住颤了一下。

眼前的往来行人,店门招牌,大小喧哗,一一从丁原的身边掠过。在他感觉中,这些,只不过就是一缕薄雾,看上去有,走近了,却什么也不是。

早上的酒劲还没有消散,丁原感到一阵头疼,一阵的眼晕。他一路蹒跚,循着饭菜的香味,不觉跨进了一家小饭馆的门槛。里面的堂倌眼尖腿勤,赶紧上来招呼着,把丁原引到一处,擦桌摆茶,安顿下来。

“格位先生,想吃点啥?”堂倌哈笑着问了声丁原,一脸的热情活络。

丁原在椅子里面,坐了坐稳。沉着脸想了一想,伸手一指堂倌,漠然道:“松江鲈鱼、扬州狮子头、咸肉萝卜炖老鸭、糖醋带鱼、三干红烧肉、扣三丝……嗯,再要一瓶七宝大曲,够了,够了……”

那个堂倌一听,暗吐了几下舌头,略一转念,连忙笑脸说道:“啊哟,格位先生,侬真会说笑,格地方是个面馆,哪里来的噶么许多高级菜。”那堂倌边说着,一边还在偷眼观望丁原的表情。眼神里面,隐隐泻出一丝不安,“你这样讲,真格是抬举我呢小店了……”

丁原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眼神中忽然闪出一丝蛮横,“啥,我要的菜,你们全没有?”

“先生,我呢此地是面食馆啊,要不这样,我给你先上一碗三鲜馄饨。切一盆浦东三林的白斩鸡,你先垫垫肚皮。等一会,我再给你上一份葱油拌面,一份三丝鸡汤面,或者,排骨年糕也可以……你看哪能啊?”堂倌观察到了丁原的神色变化,赶紧向他推荐了几个面馆里面的招牌品种。

“砰——”丁原的胳膊一挥,右手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面,震得桌子上面的茶杯筷笼调味瓶一股脑儿倒伏下来,洒满了一桌。

“那娘的,你们也欺负我,我要啥,你们偏偏就没啥。存心跟老子过不去啊!”丁原涨红着脸,嘴唇颤抖,他的眼球突出,透着几丝暗红。脖子里的青筋,纵横暴露。话音刚落,一抬手,双掌忽地在桌沿下面向上一撩,眼前的桌子登时一掀而起,四脚凌空着,在半空里翻了个跟头。随即四脚朝天,轰然落地,瞬间便四粉五裂了。

堂倌一见,回身便跑。四周的吃客看见有人动粗,生怕挨着零星拳头,也纷纷起身,互相招呼着,拔腿就溜。

丁原见状,哭丧着一张铁青惨白的秀才脸,抬起胳膊,颤抖着环指着众人,忽然哈哈大笑。边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退向身后,不当心脚跟踢着一把椅子,一个趔趄,跌坐进了椅子。抬头一看,眼前早已经站定三个彪形大汉,对着丁原,虎视眈眈。

“就是伊……”堂倌躲在三人身后,冲着丁原喊了一声。

“侬做啥?老酒吃饱了是哇?”其中有一个大汉冲着丁原喊了一声。从衣着模样上看,估计是面馆后面的伙计。

丁原瘫坐在椅子里面,眼神恍惚。忽然听见有人叫喊,慢慢地支起脑袋,定睛观望。从他恍惚的眼神中,忽然就闪现一股癫狂之意,一闪而过。

“给我上菜……一只也不能少!”丁原支吾着,摇晃着脑袋。

几个伙计见状,断定是酒鬼疯子无理取闹。这种事体,他们开店的,实在是见得多了。当下三人交换了一下颜色之后,冲着丁原欺身上前。身边的两人走到丁原身边,一人一只胳膊抓定,使劲一拽,丁原的身体马上就脱离了椅子,站了起来。第三个人上前,伸手推了一下丁原的前额。丁原的脑袋吃力,猛然向后一仰。那人见状,迅速伸出右手,抡圆了拳头,照着丁原的门面就是一拳。

丁原眼光冲天,眼见前面的人开始招呼他了,不慌也不忙。他两只胳膊靠着两个伙计,一借力,乘着对方的身体还没有靠过来,右腿回缩,然后绷紧了以后,瞬间前踢。看上去没有什么起式,一条腿完全就是随势而起,但一踢到伙计的前胸时,却已经虎虎生风。只听得嘭地一声,一双黑面薄底的布鞋鞋尖,已经重重地落到了了对方的胸口。伙计胸口吃力,整个身体早就站立不稳,一连几个趔趄之后,还是没有止住颓势,轰然倒地。身边又被带倒了好多桌椅碗碟,砰然四散。

还没有等另外两人醒悟,丁原早就动手。右腿发力,从前面斜向着望自己的左肩踢去。一条腿整整摆起了一百八十度,脚尖重重地踢在左边的伙计脸上。那伙计被踢中之后,脸上登时红光闪现,向后一仰,伸手捂住脸面,惨叫着痛苦不堪。

右边的一个伙计见势不妙,想拔腿开溜,丁原手中用力,他哪里挣脱得了。丁原站定之后,抓住他的前襟衣服,自己腰身发力,就地一个旋转,胳膊荡开,用力把伙计甩了出去。伙计登时绕着丁原,离地旋起,向着丁原的身后,重重地摔出老远。回头一看,这边的丁原摇摇晃晃着,站立不稳。

“不好啦,快点通知巡捕房……”有人喊了一声。

“谁敢喊!”丁原大喝一声,忽地掏出手枪,重重地拍在桌上,环视着众人,眼神恍惚。

“有枪有枪!”

“哎哟……”

“这次要闯穷祸了……”

店里的伙计掌柜的,一见丁原亮枪,早就吓得半死。纷纷避让。

“砰砰砰——砰砰砰——”丁原撩起手,环绕着四周,开始疯狂的射击。枪弹所及之处,木屑纷飞,碗碟四溅。窗棂飞落,酒柜爆棚。

枪声片刻止住。丁原继续扣动扳机,手中的驳壳枪发出一声咔嚓之后,便再也打不响了。原来,满满一个弹夹,已经被他瞬间耗尽。

店堂里面,狼藉一片。来不急逃出去的几个人,抱着脑袋躲在暗处,瑟瑟发抖。

丁原眼望四周,缓缓放下了持枪的胳膊。手掌一送,一下子没有了力气。

众人见他不再打枪,起身观望。相互提携着,一溜烟跑出了店堂。

丁原的脸上,忽然就泪如雨下。身子久久地呆立着,纹丝不动。

“滴滴滴滴滴——”街道上面忽然响起了警笛,一队巡捕身着深色制服,头戴警帽,飞快地奔向面馆。片刻就把面馆给堵住了。

“还在里面,乱放枪,是个杀人祖宗啊,还好没有射中人……”老板蜷缩在门口,伸手指指店堂里面,抖索着向巡捕喊。

几个巡捕猫着腰,观察了一下丁原的位置。相互掩护着,依次窜进店堂,各自找好掩体,掏出枪,只等队长的一声命令。

那边的丁原,依旧呆立着。瞳孔之上,依稀映出几个人影在朝他逼近。

正在这个时候,“砰砰砰——”又是几声枪响。店堂里的电灯应声熄灭。整个店堂登时一片黑暗。愣神中的丁原,只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人狠狠地拽了一下。他身不由己,跟着这股力量,迅速地向后退去。摸到窗前,又被人从身后一推,伸手攀着窗户,一纵身便跃出店堂。身后有一个人影随即跃出,拉着丁原,两人瞬间便逃出了巡捕的包围圈。

来人并不说话,只是拉着丁原,埋头一路飞跑。丁原的脑海里,依旧一片混沌。眼下,他已经不知所以,听任别人把他拖进漆黑的夜幕之中。

跑出很远以后,来人的脚步渐渐慢落下来。片刻,两人便止住了飞奔,并肩走在了一条不知名的大街上。两边的店堂灯火闪烁,映亮了来人的脸。

丁原回过头去,仔细地端详着来人。

对方中等身材,偏瘦。一身黑色短身的绸衣缎裤,方口布鞋。一头短发,几乎能看清他的头皮。一张精瘦的脸上,皮肤黝黑,没有半点赘肉。五官紧凑,透着一股干炼。

此时,他也正注视着丁原。眼神里面,透着一股热烈的期待。

这个人,不是老九,又是谁!

丁原依旧两眼茫茫,不知所以。腿肚子也开始发软,一个趔趄,站立不稳。老九赶紧伸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抬头四望,吃力地拖着丁原,向前走去。

片刻,街道边出现了一家像样的饭店。老九抬头望了一望,挥手招呼饭店门口的侍者,帮忙搭了一把手,总算把丁原安置在了餐厅的椅子里。老九接过侍者盘子里的毛巾,递给丁原,让他好好地擦一擦脸。之后,又端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丁原接过,一饮而尽。

一番折腾以后,丁原稍稍清醒。环视四周。

“这是什么地方?”丁原不管对方是谁,径直问道。

“这里是餐厅,你想吃什么?”老九微笑着拍了拍他,欣喜的眼神里面透着一股担心。

“松江鲈鱼、扬州狮子头、咸肉萝卜炖老鸭、糖醋带鱼、三干红烧肉……”丁原恍惚,一指老九,虎着脸,大声喝道。

老九哈哈一笑。转身对着侍者示意了一下。侍者领会,赶紧记下了这几道菜,老九想了一想,另外又点了几个。

“先生要不要叫瓶酒?”侍者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七宝大曲……“还没有等老九开口,丁原恍惚之中,忽然又喊了一声。

老九和侍者同时一愣。老九看了看丁原,抚掌摇头,微笑着冲侍者点了点头,“麻烦你们,让人到外面去买两瓶,我这个兄弟偏爱这个。”

侍者望了望丁原,微笑着点头,转身退出。

老九坐在丁原的对面,打量了好久。看到最后,不禁笑笑。他右手掏出一个铮亮的烟盒,一摁按钮,烟盒瞬时大开。紧接着大拇指一伸,便在满满一长排的香烟上面拂过。一用力,剔出两根,伸左手提了出来。手指合拢,烟盒啪地一声,重新合上。

老九把烟盒端放在桌子上面,分开左手里面的一根香烟,递给丁原,一脸的微笑。

丁原也开始打量起眼前的这个人来。他沉默着,一手接过香烟,另一手掏出火柴。拇指一推,刚要从火柴盒里掏火柴。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一下子蹦得老高。

“孙凤鸣!”

“丁原——哈哈哈哈……”

丁原想起来了。眼前的这个人,正是自己在北伐战争中的战友。他们曾经在一个混合团里面,并肩作战。浴血杀敌。

“孙凤鸣,真的是你吗?”丁原惊喜万分,神智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伸出手,紧紧地抓着老九。

“哈哈哈……丁原,没有想到,时隔多年,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啊……”老九欣喜地一跃而起,一下子抱住了丁原。

“原来你没有死啊,我当年都替你烧过香了呢!”丁原重重地捶了老九一拳,狠狠地说。

“我死,你还没有死呢……哈哈哈……”

世界上感情最深的,莫过于曾和你一起端着刺刀,迎着子弹,从壕沟里面一跃而起,并肩迎敌的人。枪林弹雨之中,肩靠着肩,相互掩护,彼此信任,同生共死。这样的生死之交,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感受得到。

一时间,两人紧紧地拥在一起。坐定以后,一起回忆起北伐期间的那段经历。说到激情之处,禁不住就站起身来,挥舞着胳膊,神情激荡。

片刻,他们的菜上来了。转眼之间,大鱼大肉的,便摆了满满的一桌。丁原伸过手,抓起一瓶七宝大曲,张口就把盖子咬了下来。一挺胳膊,倒竖酒瓶,朝着老九的杯子里面,咚咚咚倒到溢出。然后又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放下酒瓶后,转手便擎起杯子,冲着老九一亮,叫了声,“凤鸣,来,拼了它!”

老九望着丁原的脸色,估计他之前已经喝过不少了。现在见他挑战,微微一笑,提起酒杯,道:“丁原,我记得你根本就不会喝酒。怎么,现在也百炼成钢啦?”

丁原见他犹豫,一仰脖子,抬起酒杯,就往自己的喉咙里猛灌。老九见状,赶紧制止,“丁原,慢慢来啊……好好好,我陪你拼……“说着,老九自己也灌了一大口。

七宝白酒,本来是上海郊区的一种土烧酒。它的特点就是度数高,劲道大。是一般的劳苦大众用来解乏壮劲的。入到嘴里,火烧火燎的,哪里是丁原这样吃法的。这两人,眼下一大口灌进喉咙,立即被烧得面红耳赤,口中又辣又麻。两人张嘴吐气着,相视一望,登时大笑,自觉酣畅淋漓,酒逢知己。丁原更是感觉神清气爽,胸中舒畅。

老九再次递烟,丁原敬火。一时吞云吐雾,好不畅快。

“丁原,现在你果然已经烟酒成精了啊,之前你从来都不碰这两样的。”老九冲着他,喊了一声。

丁原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嘘出,忽然一言不发。这情景,老九只是一撇,便已经看在眼里。

“凤鸣,你现在在哪里做事?过得还好吗?”丁原忽然之间,语气就变得低沉起来。颓然坐下。

“还行吧,退伍之后,听从安排,也是身不由己。”老九含糊着说了声,回手赶紧替丁原夹了一个狮子头,并连声催促丁原动筷。

“丁原,你呢……”老九也给自己夹了一块老鸭,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幽幽地说:“我听人说,你眼下已经加入共产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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