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长长叹出一口气,目光穿过稀薄氤氲的水蒸气,投向了坐在对面的文。
‘警官先生。就像你知道的一样,我是上帝的仆人,一座连接神和人之间的沟通桥梁。传播福音和聆听信徒们的告解,使他们的心灵得到安慰和滋润,正是我的职责和义务,因此长年累月下来,我和这个教区的人们之间,多少也建立起了一份感情。每当他们有烦恼的事,有不开心的事,有一时没法决定的事,他们大多会来找我倾诉,虽然我能力有限,但上帝保佑,至少,我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而且也会尽力帮他们的忙。
事情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有好几位前来找我的信徒,忽然间都不约而同地,提及到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同一样烦恼,他们告诉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发现自己的脑子最近总是混乱得很,有些本来绝对不会忘记的事,忽然之间就像是从来不存在一样被自己忘记得一干二净,而一些明明记得很清楚的事,别人却告诉他们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这种情况当然不好,可是谁都知道,快速的现代生活节奏,会导致人们精神过度紧张,因为生活压力太大而造成间歇性健忘的话,也不算什么太奇怪罕见的事。所以当时的我,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建议他们应该注意适当的休息和合理分配时间,不妨出外度假,还有就是不要太注重一时的得失,开放自己的心灵接受上帝的安排等等。
但事态发展却逐渐变得越来越严重,类似情况不断蔓延,很快我整个教区内一半以上的人,都感染上了相同的症状。而最初发现自己记忆出现混乱的那批人,则显然是进入了另一个阶段。他们当中本来有不少人是最虔诚的信徒之一,现在却不再来做弥撒;有时在大街遇上,他们就像是根本不认识我一样,连个招呼也不打,叫住他们问发生了什么事,也是三言两语就匆匆离开。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辞去了工作,整天呆在家里不出门,房子总是用窗帘遮掩得严严实实,连一缕阳光也不放进去……‘
‘等等。‘文挥手打断神甫的话,追问道:‘神甫,你就是因为他们不再来教堂,生活方式出现变化,所以就认为他们被魔鬼附身?‘
‘当然不是!‘被文失望的语气所触怒,神甫‘嚯‘地想要站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身处低矮的汽车之内,‘砰‘的一声响,他的脑袋重重撞在车厢顶上,但感觉自己的宗教遭受嘲弄的神甫似乎完全不觉得痛,只是气愤地大声反驳着道:‘警官先生,地狱里的魔鬼是很狡猾的!即使对人们进行侵蚀,它们也绝对不会明目张胆的硬来,要发现它们的破绽,就只有在日常生活的蛛丝马迹中寻找。难道你以为这是好莱钨拍的神怪恐怖片,被魔鬼附身的人会变成有血盘大口,青面獠牙见人就杀,或者从口里吐出绿色液体的怪物吗?‘
神甫的质问反驳令文为之语塞,他尴尬地笑了笑:‘对,对不起,神甫。请原谅我的孟浪。不过,假使只是像你所描述的一样,那么即使那些人性格变得古怪,仍然不足以让你认为他们被魔鬼附身吧?‘
‘的确如此。‘接受道歉的神甫平静了下来,他点着头重新坐下:‘让我彻底意识到敌人是谁的事件,发生在上个星期天的夜晚。我……我……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恐怖之夜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当时我正在教堂的办公室内,专心致志地埋首于整理资料和文献,忽然之间……‘
外传:白骨之城 第四节:隐藏的恶魔(二)
‘砰‘一声大响,休息室的门猛然被用力撞开,震动沿着墙壁一路传播开去,本来就没有关得严实的窗户随即‘嘎吱‘地敞开,夹杂着冰冷雨点的风席卷而入,吹散了书桌上的一叠福音传单。神甫讶异地抬起头,以愕然的目光注视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神情惊惶委顿的男人。
神甫认识他,他叫做迦,是教堂里面一名热心的虔诚信徒,教堂的每次弥撒和礼拜,他都从来不会缺席。教区内每次有什么活动举办,他也总是不遗余力地出钱出力帮忙。只是自从《记忆混乱症》蔓延开之后,神甫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是迦?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神甫,神甫您在这里吗!太好了,救我,快救救我!‘迦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踉踉跄跄地扑过来,把自己的上半身重重摔在书桌上。日光灯的光芒照射之下,神甫赫然发现他目光散涣零乱,皮肤呈现极不自然的死灰色,攀着书桌边缘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凸现出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
‘不用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是在教堂里,上帝与你我同在。‘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迦的精神处于极其不稳定的状态中,却是显而易见的。神甫连忙一面出言安慰,一面站起来把他扶起来按在一张椅子上。正要走开给他沏杯茶,迦却像是个快被溺死的人看见眼前有根浮木漂过似的,忽然一把紧拉住神甫的衣角,死不肯放手。
‘神甫,现在只有您才能救我了。求求您,帮我,一定要帮我!‘
‘好好好,你先放手,坐下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我只知道周围的……一切,忽然间变得、很不对。那些人……那些我的邻居,我的同事,我的朋友,每个人都有可能!他们,他们都……都……魔鬼,是万恶撒旦的奴仆!披着人皮的怪物!它们无处不在,会、会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人的身体,首先蚕食我的记忆,然后,就是我的灵魂!我,我……它们很强大,太强大了!我已经快要支持不住,神甫,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作为上帝的使者和代言人,在信徒有需要时作出必要的回应是理所当然的,只是理论和实践之间往往并非楔合无间。罕神甫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神甫,可惜他不是电影《驱魔人》的主角,也从未拥有任何相关经验,一时之间,他只感到手足无措。
迦混合着极度恐惧和希望的脸孔,让罕神甫下定了决心,他把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拿下来,按在彼得多胸前:‘鼓起勇气来,‘赐平安的神快要将撒旦践踏在你们脚下,愿我主耶稣基督的恩常与你同在‘。不必害怕,软弱的心只会让罪恶有机可乘,站起来吧,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的。‘
‘可是……可是……我……它们太强大了……‘
‘‘神的道是活泼的,是有功效的,比一切两刃的剑更快,甚至魂与灵,骨节和骨髓,都能刺入、剖开,连心中的思念和主意都能辨明!‘要相信!坚定不移的信念,就是对抗撒旦的最强有力武器!而且……‘
神甫转身走到祭柜前把柜门打开,捧出了一个盛着水的水壶,倒满一杯送到已经完全阵脚大乱的迦面前:‘我们还有这个,被神所祝福过的圣水。它能够驱除邪恶,让黑暗中的恶魔无所遁形。把它喝下去,然后我们一起祈祷吧。‘
神甫平稳沉着的姿态,无疑很能令人安心,对宗教的虔诚信仰,也增加了他的说服力。迦颤抖着伸出手,犹豫了几秒钟,一把抢过水杯,往喉咙里面就灌。
没想到的是,太过急促的动作和紧张的精神,让他喉头的肌肉无法百分之百地正常工作,杯子里的水因为错误而进入了气管,迦猛地从椅子上摔下,跪倒地上低头剧烈咳嗽。光滑的杯子急不及待地挣脱迦的掌握,沿着水泥地板一直滚进了房间的角落,金属表面和镶嵌在墙壁上的瓷砖互相撞击,发出了‘叮‘的一声脆响。
毫无预兆地,礼拜堂里面的电灯突然一明一暗地闪烁起来了。他剧烈颤抖着,忽然转过脖子,用奇怪的目光望着神甫的脸。瞳孔猛然收缩,咳嗽声像被从中剪断般嘎然而止,全身的肌肉也都痉挛抽搐。
潜藏于灵魂深处的‘它‘,猛然睁开了意志的双眼,从沉睡中苏醒。
‘迦兄弟,你怎么样了?没有事吧?‘不知所以的神甫好心地伸出手,想要帮助迦从地板上站起,没想到一番好意换来的,竟是迦发狂也似的反手一拳!毫无防备的神甫结结实实地承受下了全部冲击,瘦弱身躯凌空飞起,狠狠撞上了自己的书桌。前胸后背都同时传来剧痛,神甫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晕过去。他只所以还能保持意识的清醒,全因为虔诚的信仰之心活化精神,让他得以凌驾并且忘却肉体的伤痛。
即使一再安慰自己上帝永远与他的信徒同在,可是从闪烁不定,明明灭灭的灯光下看来,迦那张呈铁青色,五官已经彻底扭曲的,没有理智丝毫立足之地的疯狂脸孔,立刻让神甫相信了关于恶魔附身的说法。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和任何首次接触到未知事物的人一样以最原始的情绪……恐惧……作出了回应。
这只是一瞬间,在最初的惊惶之后,神甫立刻就回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和义务。
神圣使命感油然滋生,他努力爬起来,高举十字架,开始竭尽全力地,把自己的灵魂全部投入到对上帝的赞美与歌颂之中。
‘你必点着我的灯,耶和华我的神啊,必照明我的黑暗。我藉着你冲入敌军,藉着我的神跳过墙垣。至于神,他的道是完全的。耶和华的话是炼净的。凡投靠他的,他便作他们的盾牌。除了耶和华,谁是神呢。除了我们的神,谁是磐石呢。惟有那以力量束我的腰,使我的行为完全的,他是神!他是神!‘
神甫的勇气令‘它‘感到意外和迷惑,甚至退缩。灵的反应作用于被‘它‘控制的肉体上,就是混合着(炫)畏(书)惧(网)和愤怒的低声咆哮。在神甫的眼中,这无疑正是祈祷发生作用的明证,也更坚定了撒旦终归无法战胜神的信心。衰老的腰杆挺得笔直,颂唱赞美诗的声音更显嘹亮,(炫)畏(书)惧(网)依然,但神甫仍鼓起勇气步步进逼,凭籍上帝所赐予的神圣灵之武器,他相信必能帮助那无助的羔羊,从恶魔手上夺回对自己灵魂的支配权!
‘他使我的脚快如母鹿的蹄,又使我在高处安稳。他教导我的手能以争战,甚至我的膀臂能开铜弓。你把你的救恩给我作盾牌。你的右手扶持我。你的温和使我为大。你使我脚下的地步宽阔。我的脚未曾滑跌。这位神,就是那为我伸冤,使众民服在我以下的。你救我脱离仇敌。又把我举起,高过那些起来攻击我的。
耶和华阿,因此我要在外邦中称谢你,歌颂你的名。直到永远,直到永远!退去吧,恶魔!人间不属于你,灼热恶臭的地狱深渊,才是你永远的家!‘
洪亮的赞美诗使撒旦畏缩……至少神甫是如此认为。然而被神圣语句所引导而致的是胜利,还是失败,神甫无法作出判断。他只是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最诡异不可思议的情景在面前出现,那超越梦魇的景象,甚至影响到歌颂上帝的舌头也打了结。迦身上的衣衫被猛然绷紧了,支撑肉体的骨骼,就仿佛是忽然拥有了独立命的一个活物似的,开始要挣脱肌肉和皮肤的笼牢。迦已经恢复自我意志,但这并非幸运,反是最残酷的刑罚。因为很少有人的意志力,能够坚强到亲眼目睹自己白森森的骨架从肉体上脱离,而依旧无动于衷。他的肌肤变得淡薄而透明,神甫甚至可以透过他的脸,直接看见……看见……他的……头骨!
外传:白骨之城 第四节:隐藏的恶魔(三)
不光是脸,他的四肢,还有身体也一起逐渐变成透明了。很快,站在神甫眼前的,已经不再像是一个人,而更像是一具教学用的生物标本似的白色骨骼!白骨向前冲,然后又往后撞,就仿佛是对自己被禁锢的处境不满意,想要从身体里挣扎而出!如同从凝固的果冻里面抽出牙签一样,白骨逐渐脱离了肌肉和皮肤的覆盖,直接突出暴露在空气当中。首先,是脚趾骨、大腿骨,然后是盘骨、肋骨、脊椎骨。紧接着,得到自由的双手举起,用力拉扯头发皮肤,让最后的颅骨也……
它往前踏出一步,然后又是一步,空洞的两个眼眶里,闪动着绿色的磷火。
它回过头来,‘看‘了‘看‘遗留在地上的,那具已经毫无生气,像个破麻袋似的身体。没有了肌肉的脸上看不出有任何表情,可是神甫却直觉地感觉到了,它……它竟是在笑!?
它向神甫走过来,越来越近了。神甫想要逃走,可是他的两条腿,却竟像是也失去了骨骼一样,软软的没有半分力气,根本不听使唤。神甫只能任由它逼近到距离自己的鼻子还不满一公分的地方,张开了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恐惧到达极点,物极必反地化作了一股让神甫能够下意识举起双手护在身前,疯狂而无意识地乱抓乱舞,大喊大叫的力气。慌乱之中,神甫干瘦的手指,忽然触到了一样光滑而呈棒状的东西,似乎能拿来当作武器使用。他立刻想也不想,把那样东西紧紧抓在手里,正想高举过头向面前的白骨砸过去,忽然间只感到眼前一黑,剧烈的抽搐绞痛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已经不能算是健康的心脏之上。前后不过是两、三秒的时光,神甫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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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才挣扎着把自己恐怖经历说完的神甫,停下来喘了口气,仰首把掌中已经不再滚烫的奶茶尽数倒入喉咙。看得出来,尽管早已时过境迁,但神甫依旧好似惊弓之鸟般尤有余悸,即使只是旧事重提,也足以让他觉得心惊胆颤,坐立不安。
文想要笑笑舒缓车厢里紧张的气氛,然而他却发现自己已经笑不出来。神甫的话假如……假如是真的,假如,所有记忆出现混乱的人都……那么……想起刚才房间里的那具诡异白骨,不详的预感就像挥之不去的梦魇,让他不其然打了个冷颤。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文感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像纸杯里的咖啡一样,又苦又涩。
‘那么……后来呢?当神甫你苏醒过来的时候,那个……‘人‘,他还在吗?‘
‘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它‘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可是他遗留下的……身体,却仍然就在我面前的地板上,就像个漏气的气球一样。我用力地从地板上爬起来拉开窗帘,想借着温暖太阳光芒的帮助,让我鼓起勇气搞清楚自己究竟要面对些什么,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具漏气气球也似的尸体一接触到阳光,立刻就发出了‘嘶嘶‘的声音,在我的眼下迅速溶化。不到半分钟,它竟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上帝保佑我吧,此时此刻,我简直已经分辨不出究竟什么是梦,而什么才是现实了。撒旦的力量,撒旦的阴影,竟然就笼罩在这座城市的上空,直接威胁着我们每一个人!
我害怕极了,只想找个人来让他分担我的恐惧。可是想起迦所说过的话,我发觉根本无法从这座城市的居民们身上得到帮助,因为身为卑微凡人的我,又怎么有能力去看破魔鬼的伪装,在芸芸众生中分辨出究竟谁已经被撒旦入侵,谁又仍旧生活在上帝的庇佑之下呢?
感谢仁慈的上帝,他永与忠实的信者同在。一片混乱当中,我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去年在G 市一位老朋友家里所见过的这位司马影姿。她是我那位老朋友的孙女,当时的她,曾经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上帝的忠告在耳边响起,我立刻扑到办公桌前,好不容易从抽屉里找出了司马给我的名片。‘
‘原来……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可是……‘文点点头,左手用力一挥,把已经空掉的咖啡杯扔出窗外的同时,也把话锋投向了身旁的司马。他颇带着几分疑惑地问道:‘司马小姐,妳为什么会相信神甫所说的一切,独自跑到这里来呢?
出现神秘白骨的事件,我们警方至今依然保持着秘密,并没有向外界公开。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