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夫还坚持:“既知此人爪牙遍布,非一两日所能削除,便当以雷霆手段处置。计谋泄露,可皆诿过于孤人,必无害于大将军也。”我承认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但从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寻找好的时机就贸然下手,结果必然是悲剧性的。我要二姐夫尽量刺探获筇及其党羽的隐秘之事,然后找机会再杀掉他,在此之前,先不要轻举妄动。
因此这次我利用天子急切想立郕皎为太子的机会,把老家伙获筇给推到了第一线。如果获筇答应拥立郕皎,就会得罪国犀等大批朝官,如果他反对拥立郕皎,就会得罪天子。得罪了国犀等人,则其爪牙不斩自断,得罪了天子,我便可借助天子之力取他性命。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我倒很有兴趣看看获筇将会如何取舍。
听了我的话,天子皱着眉头,半晌都不回答。我明白他的想法,他是怕万一获筇明确地表示反对拥立郕皎,倒时候我也推翻前议,则废长立幼的图谋将再也无法继续。于是我假装安慰天子说:“获筇素识大体,料定不负陛下所托。可先使人探其真意,然后臣再为陛下徐徐图之。立储事大,不可仓促,仓促必生变乱,徐图之可安人心,亦可安储君之位也。”
连哄带劝外加敷衍,我和天子谈了整整一个时辰,这才告退离开天安殿。下次大朝是五天以后,我很希望天子立刻派人去探获筇的口风,或者干脆象关照我一般也把获筇召到天安殿去密谈,然后获筇尽快确定自己的阵营,那样五天后就有好戏可看了。
朝堂之上,波谲云诡,种种权谋秘术,听了让人惊心,看到让人恶心,可是偶一为之,倒也乐趣无穷。是的,我不可能身踞执政之位,却希望自己永远出污泥而不染,所有卑鄙的手段都交给靳贤去操作。从古至今,把权柄授与他人的家伙,从来都没有好下场,我必须引以为戒,也必须警惕那个靳贤。
才出朝门,突然看到靳贤乘着马车,急匆匆地迎了上来。一看到我的车驾,这家伙立刻呼喝停车,然后手持一块牍板跳下了地。我朝他招招手,问:“什么事?”
靳贤快跑两步来到我的身边,先是深深一揖,然后呈上牍板:“邱县大户芒威造反,外结强蛮,已经攻克了县城了!”
乍闻此语,我吃了一惊。国家因为多年动乱,再加上豪门在地方上大肆兼并土地,本来各地的骚乱就此起彼伏,非从我始,到我执政的时候也未能彻底平息。不过也有所不同,我执政以前,造反的多是贫民百姓,我执政后却有很多豪门显户也掺和进去,开始铤而走险。靳贤曾经这样对我说:“要抑权贵,就不能怕他们造反。这些权贵大多鱼肉地方,虽然啸聚亡命之徒,却无法得到乡民的拥戴,所以不足为虑。我还就怕他们不反,反一个,杀一个,杀一个,地方上就澄清一分!”
正因如此,虽然这几年间各地频繁发生动乱,我和靳贤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反正就算满床笏的世家,最多也不过拉起千余亡命,官军一到,眨眼间就平定了。可是这次不同,强蛮是我西北方的大敌,经常骚扰边塞,那个芒威外结强蛮,问题就变得复杂多了——也难怪靳贤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随便扫了一眼牍板,挥手招呼靳贤上车,吩咐御者说:“去太尉府邸。”地方上的兵马调动,权力都在太尉获筇手上——虽然不经过我最后的批复,这老匹夫什么事情都干不成——即便讨厌获筇,这件事却不能不即刻通报他知道。
才到太尉府前,获筇早冠带整齐地在门口迎候着了。终究他是长辈,又是当朝三公,虽然身为大将军,表面上我还得表示出对他非常尊敬,于是跳下车来作揖,然后拉着老头的手说:“邱县变乱,太尉知道了么?”
把我让进正厅,随便寒暄几句以后,获筇才始谈到正题。“我已经得到通报了,”他垂着眼睛,斟酌着词句,谨慎地回答道,“芒氏祖上虽然出过三任郡守,一位太常,是邱县第一世家,然而到了今日,芒威也不过一介草莽而已。我会即刻调动军队前往平叛,大将军勿忧。”
靳贤追问道:“芒威不足惧,强蛮却不可不防,太尉可有妙计?”获筇微微一笑:“何须妙计?今夏炎热,西北疾疫流行,强蛮战马多死,他们没有什么力量入塞为祸……”说到这里,他叫仆佣取过地图来,指点着对我们说:“中野郡兵,齐聚邱县,以平芒氏之乱,再使渝安郡兵马南下,以塞强蛮入侵之路……”
靳贤还有点不放心:“渝安郡本年歉收,局势不稳,郡兵南下中野,倘郡内再生变乱,如何应对?”获筇回答说:“虚陆郡兵,也北上协防渝安——兵马调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将全盘布局,不须忧虑。”
就这样,我和靳贤将信将疑地离开了太尉府,靳贤悄声问我说:“可否调金台营一部兵马,往助邱县之战?”我想了一想,回答他说:“禁军不宜轻动,使 将百人前往监督可也。”靳贤点点头,随即露出似乎相当阴险的笑容,说:“如若强蛮入侵,蹂躏郡县,我便使御史弹劾获筇指挥不当,那样就有藉口杀他了!”
虽然是在为我谋划,但看到他如此可怕的笑容,我也不禁轻轻打了一个哆嗦,背上冷汗涔涔——这个家伙的可怕,或许不在获筇之下,我真的可以用他为爪牙吗?异日他会不会取代获筇,变成我最大的威胁呢?!
这天的事情非常之多,我才回到府里,仆佣就来禀报:“谈商已经归来,求见大人。”我要愣一下,才能想起这个谈商究竟是谁——嗯,此人是渝安郡谈邑的寒士,据说祖上做过威朝的史官,我曾派他去查找有关“大化之珠”的记载。
想到“大化之珠”,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头疼欲裂。先叫仆佣用冷水打把手巾来擦了脸,头疼略微止住,我才吩咐传唤谈商。谈商进来以后,先大礼磕头,然后禀报说:“小人不负大将军所托,可惜原件族中长老不使携出,只得口头禀报大将军了。”
我往前探了一下身子:“你查到了什么?”谈商回答说:“族中有威朝时的散简,托名祖圣所作,其中却有一段话被涂掉了。虽遭涂抹,尚可辨认出部分字句,内中确实提到过‘大化之珠’。”
我更感兴趣了,催促他赶紧背诵来听。谈商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子之南也,非为道也,为求大化之珠……’”我皱了一下眉头:“这里所称的‘子’是指……”谈商想也不想就回答说:“理应是指的至圣……”
谈商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如同百雷落地一般,震得他一个趔趄,我也差点从榻上翻滚了下来。似乎生命中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骇人的声音,我只感觉耳边“嗡嗡”作响,那声音明显倏起倏灭,但在我耳中却似乎回响不停,永远也不会断绝。我匆忙从榻上跳起来,大声问道:“什么声音?!”
谈商面如土色,转头朝门外望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在问谁,隐约的倒好似在自言自语。隔了一小会儿,耳中的回响略微平息了一点,只见一名仆佣跌跌撞撞地从门外跑了进来,磕头禀报说:“地裂了!院中陷开一个大洞,深不见底!”
地裂?我再次感觉后脑如针刺般的疼痛,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要回想起来,然而脑中如有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士,生生地把无尽思绪全都阻挡住了。我踏上木屐,两三步跑到门边,朝外望去,就见院中本该树立着汉白玉屏风的地方,现在塌陷了一个直径近丈的圆形大坑。
战战兢兢地走到坑边,我小心翼翼地朝内望去。仆佣禀报得没有错,这个大坑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可怪的是,坑壁竟然平整如同刀削。
左右望望,看到几株盆栽,我便走过去,单手端起盆菊花来,直往深坑中掷去。轻微的风声响起,那盆花一直朝下坠落,足足半盏茶的功夫,竟然听不到落地的响声。我的心脏狂跳,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更不知道是何预兆,并且,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个奇特的深坑才好。
闻声跑来院中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仆佣、门客,虽然心中诧异甚至是惊惧,但看到我就站在坑边,谁都不敢靠近,只是瑟缩在墙边窃窃私语。我突然一抬眼,看到雪念扶着妻子也从后堂走了过来——对了,她现在不是爰苓,她现在是妖物萍妍,她或许能够解开这个神秘事件背后所隐藏着的真相吧。
妻子缓缓地走到坑边,垂首朝下望去。我生怕她一个不慎失足坠落——我的心理也很矛盾,她既然是妖物,又怎会失足——于是伸出左手来拦了一下:“小心。”
嘴里叫妻子小心,但我这样一侧身子,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脚下突然一空,自己反倒趔趄着直往坑中落下!耳畔传来妻子和仆佣、门客们的惊呼,我只感觉一股冷风从胯间直透上来,穿过四肢百骸,又从顶门直穿出去。
这种感觉是非常痛苦的,简直就象用一柄快刀把自己整个人从中一剖两半。自己还在不停地向下坠落,周围的光亮越来越是微弱,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才会到底,到底以后,是不是就此一命呜呼,变成一团模糊的肉酱。实在是太难受了,我本能地蜷缩了一下身体,结果竟然就在空中颠倒了过来,头下脚上,那种感觉诡异而痛苦得无以名状。
好象有无数柄木桘正毫不留情地敲打着自己的头颅——我隐约明白,那不是木槌,那恐怕倒是自己倒灌的热血——眼前越发黑暗了,暗得超过了无星无月而又大雾弥漫的凌晨时最黑暗的那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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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部 龙池劫灰 第五十五章 恨病
更新时间:2008…6…12 12:30:37 本章字数:4439
古诗云:我恨在我求,万古罹深幽,我病在我忧,疾疠不得瘳。
这一切,原来都只不过是个荒梦而已,其实并无天摇地动,也无地裂深坑。我完全不记得梦中跌落深坑以后又见到了一些什么,隐约感觉似乎是想起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全都遗忘了。
我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此世何世,忘记了曾经遭遇到的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那是一种异常恐怖的感觉,当你明知道一切全都确实地发生过,而又确实地想不起来的时候,我甚至会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从而只想到一个字:“死!”
我甚至在梦中忘记了自己的妻子,忘记了爰苓,更忘记了萍妍。所以当我终于睁开眼睛,从梦魇中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首先看到妻子那焦虑的目光,内心竟然腾起浓重的忏悔之意。
只是一个梦而已,但现实中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我会有一天忘记自己的妻子吗?或许吧……如果任由妻子跟随那狐精而去,狐精也许会抹除我相关这个女人的记忆——如果她不抹去,我将长久生存在歉疚之中,如果他将记忆抹去,我则会身陷梦中那样茫然惶惑的境遇之中,直到死亡……
我挣扎着爬起来,四肢百骸无处不痛,尤其当自己想到了在梦中坠落深坑时的感受,更仿佛有无数虫豸在咬噬自己的血肉,不禁难受得再次跌倒在榻上。妻子问我:“丈夫此刻感觉如何?”又说:“已着人去宫中请御医去了。”我微微点了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我在病榻上躺了整整三天,才终于勉强能够视事了。首先来到榻前奏事的是靳贤,他呈上一份太尉府所颁发的调兵令,阴沉着脸说道:“邱县芒氏作乱,获筇竟然调动了七个郡的郡兵,不识何意,恐有奸谋!”
我接过来大致看了看,正如获筇当日所言,他调中野郡兵往剿,同时使渝安郡兵南下以阻强蛮趁势入侵,为保渝安,再调虚陆郡兵北上,郴南郡兵则西进协防虚陆……如此层层相因,半个国家的军队都在调动换防。
我看不出内中隐含着什么阴谋,不过为了剿灭一县的变乱,竟然同时调发七郡的官兵,情况确实不大寻常。我知道靳贤是不大懂军事的,其实我懂得也很有限,想来想去,只好找两个姐夫来斟酌商议。
面对太尉府的调兵令,二姐夫终让皱眉看了半天,最终只是轻轻摇头:“此人智深,无可索解。”倒是大姐夫粥恒沉吟半晌,突然捋须微笑起来:“这老匹夫,我知其意矣。”
三个人的目光全都望向粥恒,只见他在案上摊开一张地图,又抓起漆盘中一颗干果,撒在地图上所绘的中野郡附近,然后就把这些干果当是部队,按照太尉府的调令一一拨动。等他演示完,局势也终于明朗了——
“七郡之兵调换,其结果是重防两郡,”粥恒胸有成竹地笑道,“一是中野,邱县变乱,中野必集重兵,此乃题中应有之意。二是虚陆,虚陆郡沌山下有获氏的庄园,良田七千顷——这老匹夫是害怕乱民流蹿沌山,损了他的家业,如此而已。”
听了他的分析,我和终让都不禁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靳贤还有点不大放心:“此贼心深智广,恐非贪恋田宅之人。”粥恒捋须笑道:“大人太高看那老匹夫了。他这个太尉是虚的,国柄都操在大将军手中,他还有何能为?便不欲为田舍翁,亦不可得矣。”说着话转向我:“近日查知,获筇使族人又在郴南贱买良田三百顷,可见其志已墮,不足为虑。大将军若尚有所疑,不准他的调兵之令也就是了。”
我轻轻摇头:“既然如此,还是准了他的,不必阻拦。”我还等着看获筇在天子和百官之间走钢丝的好戏呢,还不想现在就和老头翻脸,况且,为了这样一桩小事就和他翻脸,万一逼得他狗急跳墙,耍出什么花样来,那就麻烦了。但我警告粥恒他们:“获筇非田舍翁,不可小觑了他。从来轻敌者必亡,尔等切切牢记!”
按照惯例,天子每日早朝,召见三公九卿,五日一大朝,驻京、旅京的两千石都必须与会。想想天子也甚为可怜,每日上朝,风雨无阻,不似百官还有休沐之假,年老了还能致仕,虽说古圣先贤有禅让之礼,但那只是传说而已,真正贵为人主者是无敢为此先的。
因而这种惯例似乎就从没有一位天子从头至尾都遵守过,今上大权旁落后就更是如此。他往往三日才始一朝,过过形式而已,每月才一大朝,也很少谈论什么正经事——正经事都由我或者是靳贤决定,天子如木人,如土偶,如宗庙里的牌位,端坐而已。
然而立储可是我或者靳贤都不敢轻易决定的大事,也是天子必须拿出自己主意来的要务,所以上次大朝后,隔了四天,天子就派内宦到处通知说打算再朝。我对他的急不可耐感到有些可笑,同时自己也非常急切地想看获筇在天子和百僚面前表态。可惜这番心思,瞒得过旁人,瞒不过老奸巨猾的获筇,他一听到大朝的消息,立刻就病倒了。获筇不能上殿,天子大朝的心思立刻就泄了,内宦在都内穿梭,通知说天子偶感风寒,大朝之会暂且作罢。
二姐夫终让悄悄对我说:“获筇老贼定是假病,请大将军遣人以探病为名,查其虚实。”我笑着摇摇头:“不必。”看都不用看,我当然知道获筇是装病,然而只要你一天不上朝表态,天子就一天不会放弃立郕皎为储君的努力,你能躲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去么?我倒要看看这老头打算装病装到哪一天,除非你干脆病死,否则这个陷阱是根本躲不过去的。
可是转念一想,当朝太尉得病,就礼仪上来说,我这个大将军不能不遣人去慰问一下,于是和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