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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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幸福-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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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拨人在一起,永远都好像是置身事外的。我有时
候不禁会想,这个男生有过怎样的过往,怎么会永远
给人这么冷静的感觉。
我对这两个孩子充满了好感,于是有一段时期,
把大冰的小屋扔给了他们,请他们来做守店义工。
有资格来做小屋义工的人不多。小川是靠两肋插
刀的义气,雪梨靠的是她小龙女一般冷艳孤绝的不食
人间烟火之气,乔靠的是他30 年白衣飘飘的诗人
气,李锐靠的是守株待兔的憨气。菜刀是九死一生横
穿罗布泊后才敢来报名,靠的是他的勇气。小豪是从
六百个报名者中一路甄选出来的问题少年,靠的是运
气。王博和甜菜靠的是什么?他们最特殊,靠的仅仅
是我对他们的好奇。他们守店的时间不到半年,却是
迄今为止,小屋的十三届义工中最得我心意的。
有资格成为小屋常客的人也不多,所谓常客,是
指喝酒不用掏钱的朋友们。多年前开业之初,我立下
一个规矩:只招待浪子、散人、过客、游侠,投缘者
开怀畅饮分文不取,非我族类杯酒千金不得。那时候
我还年轻,读古龙读坏了脑子,仗着手头还有几锭银
子,故意不好好做生意,日日全场酒钱算我的。最严
重的时期,江湖传言大冰的小屋是不收钱的,一帮又
一帮的蹭酒客趋之若鹜,来了就装诗人装浪子,喝完
了还顺走两瓶。整得我每天看见客人一进门,就察言
观色迅速判断是否要撵人。
义工中把我这毛病学到家的是菜刀,他看店初期
那会儿都不叫撵客人了,简直是在面试客人,一言不
合立马“对不起,我们打烊了”。小豪学得也很到家,
他怕赔得太厉害,问谁都收酒钱,但不论人家喝多少
只是一句:“你看着给。”三十块一瓶的喜力啤酒,还
真有不要脸喝完一打只给五块钱的……
故而,有几年小屋的生意不仅没办法持平,还屡
屡倒赔。我有时在电话里也心疼钱,但轮到自己回去
看店的时候,又屡屡积习难改。我和历任义工讲,赔
钱不怕,只要来玩儿的人是有趣的,是好玩儿的,是
值得请酒的,就好。
这方面做得最好的就是王博和甜菜,他们在小屋
的时候基本上每天晚上都是歌手扎堆,诗人成群。尤
其神奇的是那个时期竟然没往外赔酒钱……后来我才
知道,这两个大孩子为了不赔我的酒钱,和每一个来
玩儿的人说:“你去别家酒吧买酒,坐我们家喝就
行,我们给你唱歌听……”
这么聪明的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出来过?
时光荏苒。
小屋开了快八个年头了,当下的丽江古城众火塘
里,也算是数得着的元老。有人说小屋是目前最纯粹
的民谣火塘,唯一一家非营利性质的酒吧,是丽江酒
吧中的一面旗。
或许吧。赞许之词谁不愿听,但事实终归是事
实,没必要非把自己塑造成多么清癯飘逸的模样。我
跌进中年后,生活压力越来越大,散去的千金未见复
来,早已慢慢淡了当初的孟尝心。丽江的游客一年比
一年蜂拥熙攘,五一街快变成第二条酒吧街了。散人
浪子少了,猎奇的跟团游客多了,也许小屋还会艰难
地维系上几年,经营方式也许有一天会慢慢变得和周
遭的酒吧并无二致。大家希望我的小屋当丽江的活化
石,我未尝不想,奈何房租水电酒水庸俗的客人……
凡尘俗务林林总总,再三逼人。小屋的义工也越来越
难招了,不是报名的人少,而是真正契合这个地方的
年轻人越来越难找。2013 年除夕,我回小屋守岁,
就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写了首诗:
十年滇北复山东,来时雾霾去时风,知交老友
半零落,江湖少年不峥嵘。忽忆昔年火塘夜,大冰
小屋初筑成,时无俗人论俗务,偶有游侠撒酒疯。
倥偬数载倥偬过,何日始兮何日终,今夕又是一岁
尽,新酿青梅为谁盛?
我想我是个有怀旧病的人吧,是哦,所以怀念王
博和甜菜看店时的氛围:时无俗人论俗务,偶有游侠
撒酒疯。
假如鬼爱吃苹果派
不在小屋当义工后,王博和甜菜有段时间在五一
公社打工。王博当驻场歌手,甜菜当服务员。白天不
忙的时候,她摆个摊儿在门前卖手工皂。
我每回路过,她都冲我吼:“大冰哥,晚上来找
我玩儿啊。”这语气配上她那民国不良少女的打扮,
颇能引人遐想。我心理素质不是太好,每每一边敷衍
地应承两声,一边加快脚步逃离五一公社,游客们投
射来的惊异目光纷纷落在我背上。
公社是我和丽江鼓王大松当年合开的一家院落酒
吧,号称五一街最大,装修风格鬼马有趣,像个游乐
场。
但不到一年就转让了,接手的人没改招牌字号,
但把我画在墙壁上的画儿全给抹掉了。酒吧转让前,
我住在二楼的耳房里,江湖传言那间屋子里曾经吊死
过人。这种房子一般都比较旺财,谁做生意谁发财,
但或许我例外。
估计吊死的人被超度得很到位,我住了那么久都
没被魇住过。大松胆子小,不肯在酒吧里过夜,每天
打烊后,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拎着手电晃来晃
去。那时候,一个叫亚历山大的法国佬租了公社的一
角卖西式点心,我习惯半夜摸着黑去偷上一块苹果派
吃。
有一回,在作案过程中,忽然很想从冰箱里拿瓶
风花雪月喝,就随手把点心往吧台面儿上一放,等转
身回来,连盘子带苹果派消失得无影无踪。前后不过
五六秒钟,当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左右了,不可能有人
无聊到专门候在那儿搞恶作剧。如果是猫叼走的,那
这歹是多牛逼的猫,猫会端走一只八寸的盘子?
门当时已经反锁了,整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琢磨着既来之则安之,于是一边喝酒一边静候下
文。一直等到吃早饭的辰光,也没再发生什么,反把
自己困成了马。
那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夜晚。
有一天,我逗甜菜,很神秘地把那个过程说了一
遍。她一脸羡慕不已的表情看着我,说:“哎呀,真
有意思……”
我仔细看看她的脸,她完全没有害怕的意思。我
说:“你是个娘们儿吗你?你怎么不害怕?”
她捧着脸说:“如果我是你,我那天就再拿一块
苹果派,重复一遍那个动作,然后猛回头……肯吃苹
果派的鬼肯定不爱吃人肉!”
这么聪明的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出来过?
甜菜那天送了我二十块她自己做的手工皂。她很
细心地在一张纸上写下每一块的药效,什么颜色的是
美白的,什么颜色是专治脚气的。
我一直用到今年都没用完,出门旅行的时候,总
是带上两块。可那张纸早就找不到了,每次用之前都
要费尽脑筋琢磨半天,生怕用错。
2012 年夏天,我借宿在黔东南一个古镇上。半
夜头皮发痒,跑到院子里的水井边洗头。费劲儿地打
了一桶水,用甜菜给我的手工皂打起了满头泡沫。我
随手把肥皂搁在了井台上,一边抬头看月亮一边搓
头。
然后,我猛地一回头……
始终潮湿的成长
王博和甜菜都是人民大学毕业的,她的专业是贸
易经济(国际商务方向),他的专业是外交学。甜菜
在大学的所有时间只做了两件事:跟王博死磕,跟话
剧死磕。
我能理解她那种状态,跟文艺青年谈恋爱的姑娘
都很辛苦,尤其是这样一个始终潮湿的男孩子。
王博有一道深入骨髓的旧伤。
王博父亲上班的公司叫黄金公司,主要业务是淘
涣汨罗江底的沙金。驻扎于江心的大船通过传送带把
河沙挖掘上岸,大卡车再把沙子运回厂房车间。一些
机器设备将河沙反复淘洗、筛选、分拣,最终得出些
金粉。江心的大船昼夜不停工,不能随意移动,工人
们轮班倒,便需坐一艘渡船。
1996 年农历七月半,鬼门大开的夜晚正值王博
父亲上夜班。洪水汹汹,系那渡船的缆绳被冲得松
垮,恰在他父亲到班时散开了,他父亲去拽那船,被
拖进汹涌的江水中,一去不回。
王博第二天本该去新升学的初中报到。
他早晨出门买了油条回来,见到父亲的几位同事
好友站在屋里,母亲被围坐在中间,像只被挤出巢穴
正在坠下的雏鸟。她捕捉着人们的神色,企盼那不过
是个揪心的玩笑。但没人救她,她眼底的绝望慢慢渗
出来,吞噬掉整个眸子,她屏气抗拒着,直到望见王
博。
心碎的潮水猛地喷涌出来。“孩子,你没有爸爸
了啊!”
这句哀号的声音如此喑哑,如同父亲的身体,瞬
间就被吞没,像水一样消失在水中,像歌谣张嘴便消
散……
父亲的离去颠覆了他整个世界,王博的整个青春
期在一片透不过气的潮湿中度过,他各种折腾,折腾
到大三,折腾到了中度抑郁的程度,若没有甜菜的出
现,他早已崩溃在成长的夹缝中。
因为挂科和学年论文未交,他未能按时毕业,延
期了一年才拿到毕业证。王博去了外交部所属的世界
知识出版社《世界知识》杂志编辑部实习,之后就留
下当图文编辑,那是王博干过的唯一一份正经工作,
他并不兼容那个中规中矩的环境,一时又没找到更好
的出口。
某天,王博向甜菜抱怨说,真想抛开一切出去浪
迹天涯。
甜菜说:“你有多少钱愿意辞职出去走?”
王博说:“3000 元吧,你呢?”
甜菜说:“500 元吧。”
王博沉默了一阵。
甜菜又说:“3000 元咱也有啊,只要你能开心,
那咱们就走吧。”
去哪呢?甜菜大学时跟学校话剧团去过大理演
出,对云南有极好的印象。于是一分钟之后,他们决
定买两张去昆明的车票。在第二天的火车上,他们在
半个小时之内弄丢了身上那3000 元。甜菜没有怪王
博的大意,开开心心地陪着他挨饿,以及继续这条懒
得回头的路。
在我结识他们之前,他们已经在丽江优哉游哉地
晃荡了大半年,过着一种貌似无忧无虑的、极其不真
实的生活,仿佛一切烦恼都不复存在一样。
关于烦恼,我和他们曾经有过一次彻夜长谈。
那天是他们最后一天在小屋当义工,我们从半夜
一直聊到东方发白。我那天的状态差到谷底,一颗心
五味杂陈,乱得很。
我那时主持了一档节目叫《惊喜惊喜》,同时兼
副制片人。半年的时间,经手了上百个普通人心愿达
成、梦想成真的故事,也经手了几十对离散家庭的复
合案例。我成天站在屏幕里给人宣布着或成功或失败
的亲子鉴定书。一个又一个被拐卖的孩子和妇女,一
个又一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一个又一个徒
劳无功的临终关怀,不治之症的、冤屈的、残疾
的……那时心里脱敏做得不好,代入感太强,整个人
迅速临近了崩溃边缘。我在做节目时喊:赠人玫瑰手
有余香,让我们汇集力量改变他的人生……可一下了
台,立马扎进了无边无际的抑郁之中。
我忽然好像掀开了一层纱布,猛然瞅见了现世中
最复杂阴暗的角落,猛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实际
上对什么都无能为力。那时出差的时候经常会遇见有
人扑通跪在我面前求助,让我手忙脚乱之余不停回避
着目光,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些绝望的脸……
有三五个月的时间,我每晚都在失眠。抑郁焦
虑,嘴里发苦,眼睛发涩,脾气变得暴躁无比,生活
好像个笼子,又好像一副重担,更像是一场山雨欲来
的重疴。
终于,最后一根稻草飘到了骆驼背上。
有一天,我在台上念一封信,是一个四川泸州的
老人寄来的。她在信里夹了一张照片,是寻找失散了
30 年的女儿唯一的物证,换言之,她把寻找女儿的
唯一的希望交付给了素昧平生的我。我前一秒钟还在
平静地念信,后一秒钟一下子崩溃了。有把刀子飞快
地刨开了苦胆,所有莫名的黑色都喷洒弥漫了出来。
我直挺挺站在台上,哭成了王八蛋……十几年没
那么痛哭流涕了。我何德何能来承载这份重逾泰山的
信任?我去你妈的,哪儿来的这么多的苦难?干吗来
找我……
我想,帮她找到女儿了就好了吧。之前不是有过
十八个小时就解救一个被拐卖妇女的先例吗?不是有
过半个月就找到失散四十年亲人的成功先例吗?只要
我够努力够认真够拼命,就一定能找到那个不知道是
死是活的女儿吧。
只要能找到她的女儿就好了,就算翻篇儿了,我
就能好起来了吧。
于是跑四川下贵州,找民政局公安局,一页页地
翻医院出生证明、户籍登记记录……发动了上百个志
愿者,联系了十一家报纸,转发了近八万条微博,甚
至动员了已经移民的当年知情人从拉斯维加斯飞回中
国……折腾了整整一个季度,线索终于全部中断,一
直杳无音讯到今天。
我在寻亲的过程中沦为一名暴虐的人。
基本上,所有的同事都被我得罪光了,身边的大
部分朋友和很多老友惊异我变幻莫测的情绪跌宕……
我屡屡和人发火,屡屡话一出口就后悔。
长时间的寻人无果后,我躲回了丽江。拉萨回不
去了以后,我只剩下丽江。拉萨曾数度给予我强大内
心的力量,我希祈丽江同样能给予我同样的慰藉。可
拉萨有高原缺氧的眩晕,有大昭寺广场直射入心底的
阳光,丽江有什么?难道要用艳遇或酗酒来给自己一
点儿短暂的解脱吗?
大和尚在丽江。我躲进大和尚的院子里,除了吃
饭不肯出大门。
我问大和尚,这是些什么因果?为什么这么苦?
为什么触目所及的都是苦?哪儿来的这么多苦?干吗
让我看见、听见、参与其中……为什么我现在越想当
个好人去帮人,越是到最后连自己都帮不了?……
大和尚只是安静地泡茶给我喝,对我的喋喋不休
似听非听。
说了几天后,我懒得再重复了,话变少了,开始
静下来陪他喝茶,从午后喝到黄昏。说来也奇怪,貌
似心里轻松了一点儿。
我问大和尚:“我明白缘起性空、无常无我、真
空妙有……为何自己却一点儿都做不到?”
大和尚看我一眼,道:“你明白?”
……我明白吗?“我该从何做起呢,师父?”大和
尚问:“你为了什么而做?”
“师父,我也不知道求个什么,只是烦恼太
甚……”大和尚说:“好哦好哦,烦恼即菩提。”喝着
茶,一僧一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转眼黄昏。大
和尚炒菜给我吃,白菜和胡萝卜,米饭管够。大和尚
说,你要
是觉得寡淡的话,去厨房自己找块酱豆腐。大和
尚说,院子里的砖石搬掉,荒草拔掉后,可以开腾出
来二分地,可以种点洋芋,种点豌豆,还可以种上一
株三角梅,一株樱桃树,来年你来吃樱桃……
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可一颗心还是纷乱复杂,
一时难以平复。
当天晚上是王博和甜菜最后一晚在小屋当义工。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特别想和他们聊聊。我撵光了客
人,关上门拽住他俩聊天。貌似我说得很乱,说了我
历经的那些烦恼执着,说了我貌似了解的那些所谓道
理,说了未知的恐惧忧虑,说了我触及过的生死。
三四个小时过去了,我嗓子开始变哑。王博
道:“大冰哥,你说的很多我听不明白。你是在法布
施吗?”我说:“若布施,我第一想布施的是自己……
不能光说不做了,我
需要实践一种解决烦恼的方法。”
白菜胡萝卜不抗饿,说完这番话后胃饿得痛了起
来。我们溜达到古城口的肯德基吃午夜打折汉堡,我
身上钱不够,买了两人份的,三个人分着吃。
王博呆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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