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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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宜城-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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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尚水和战友们不一样,他独自转身,远望那同样望不见的徐州城。虽然还没有接到命令,但他心里知道,只要传令兵一到,自己的战争就要来了。
  听说正在往这里开进的,是日军侵华战场上最精锐的部队。而自己所在的第五战区,除了第二集团军和哥哥所在的“汤兵团”,其他的都是像人见人厌的王铭章这样的杂牌军。袁尚水在沉思中所担心的,不是“这将是一场硬仗”,而是“我将会是怎样的死法”。上海沦陷,南京沦陷,如果不是处决了临阵脱逃的将军韩复榘,恐怕士兵们早已失去了作战的勇气。
  担心是一种诅咒,传令兵急急赶来。不用打听,从那马蹄哒哒的急促的节奏中,军士们就能感受到前线战事千钧一发的危急情况。被中央军瞧不起的川军部队在滕县保卫战中,全军阵亡。下至无名士卒,上至师长王铭章无一生还。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下令第二集团军备战台儿庄。
  团长宣布了师长池峰城下达的命令,袁尚水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将在这里达到人生最高的巅峰。幸运的是,184团被作为主力部队留守台儿庄内。然而此时的袁尚水,则更希望到战场的更前方去战斗。
  台儿庄内,已经能在每一声炮响过后,感觉强烈的震感了。土地颤抖,石墙晃动。尚水刚刚在石墙上凿出一个方孔,一阵轰鸣,房间里就掉满了砖缝中被震碎的泥沙。同屋内驻守的四名战友面面相觑,最后都把目光齐聚到了尚水脸前的方孔上。袁尚水迅速提起枪,将枪杆子伸出方孔后,迅速稳住枪托,眼脸贴近准心,静静地等待着敌人的入侵。
  四名战士被袁尚水的动作震动,他们似乎也隐隐觉出,一场最不希望参与的战争即将打响。于是纷纷打开弹药箱,架起枪械,在房子的各个方向设防。
  除了炮声越来越近,碉堡一样的石砌民房里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威胁。“这样等着,还不如出去真刀真枪干起来!”正当五名战士心里嘀咕的时候,炮声悄然沉寂。一阵号鸣,就听见人声鼎沸,这他妈的是真刀真枪干起来了!
  袁尚水听到子弹发射的声音杂成乱曲,引起耳中低频轰鸣,忙摇头晃脑一阵猛甩,耳中却并没有立即清静下来。一声一声的心脏跳跃的声响,在脑后炸响。“得想个办法把情绪稳定下来,不然枪还没开就被打死了。”袁尚水机警地提醒自己。
  “排长,我想换个岗。”虽然心里早已跳乱了,但袁尚水并没有将慌乱流露在语气之中。
  “老子还想换个战区呢,不偏不倚调到五战区来,调去西南多好!”排长扭过头,果断拒绝了袁尚水的请求。
  “如果换个时代活一次,多好啊!”负责弹药箱的消瘦小兵接过话头,不料惹得大家一阵欢笑。
  排长干脆放下枪,摸出一根烧过半截的卷烟继续点燃,呷一口,吐起烟丝,才开口搭话:“换个时代你也还是个短命鬼!”
  “真要换个不打仗的命儿,才舍不得死嘞!”一句话说得五个人又都沉默了。
  袁尚水听了心里也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真死在这里,彩霞可怎么办好!
  容不得他多想,一颗子弹打中前方的石墙,弹出一块碎石到他视线所及的地方。似乎是军人与生俱来的本领,袁尚水一连贯干脆利落的备战动作,在看到那弹落地面的石子儿时迅速地完成。战友们见状也自然地重复了他的动作,谁也不多问一句“怎么回事”?见他如此,便都以最短的时间进入了战斗状态。
  “走火!走火!走火!各班都听见了吧,走火了,别开枪!”前排看似更坚固的碉堡一样的房子里有人大声喊道。
  “妈的,谁他妈的那么怂?”排长骂道。
  “尿裤子了没有啊!”前面另一个房间里传出嘲笑的话语。然而走火的那间无人搭话,对方也自觉没趣,不再逗笑了。袁尚水正要重新调整姿势,以便更好地适应准心。忽然如雷炸响,一颗炮弹在庄外城隍庙的院子里炸出一朵烟云。袁尚水能从方孔里看到,前面两排房屋里伸出的枪口纷纷对准城隍庙方向。
  庄内的战斗没有马上打响,虽然城隍庙前的战壕中已经横尸相枕,181团的战士们却仍然从战壕的不同角度朝敌人的坦克开枪。
  等待在庄内的袁尚水,并没有在黄昏前等到敌人的到来。敌我双方似乎都进入了疲惫状态,显然,日本人也是人,管他娘的机枪坦克多厉害,开坦克的人也要吃饭睡觉。排长分析出这个情况之后,便对大家说:“等着瞧,一会连长就要下令轮岗戒备了。”
  果然,话音才落,袁尚水等人还没从亢奋的情绪中回转过来,就听见连长传达的指令了。
  排长安排袁尚水和瘦子守后半夜,现在,他们可以先吃顿热的,接着好好睡一觉。虽然不能躺在床铺上,但在战争中能够安心地闭上一会儿眼睛,也算得上人生最美满的事情之一了。
  朦胧之中,兰心眼蒙纱布,双手摸索着朝自己过来。袁尚水很想上前去扶她一把,但又马上想到自己是有妻子的人了。看着心爱的人儿在黑暗中痛苦地探索,他心里万分难过。为了不让兰心摸到自己脸上的眼泪,只能扭过头任热泪朝一边脸上流淌。
  兰心哭喊着,非但没有摸索到自己身边来,反而在简陋的石屋里摔倒,怎么办?怎么办?不管那么多了,爱人伤心欲绝的声音让他听得痛不欲生。不管那么多了,袁尚水想要冲上前去扶她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仔细一看,才看到双腿早已被炸烂,双臂都被子弹打穿,腹部的流出红黑的血,如果不是自己的血液浓厚,恐怕早已经流干了吧。
  他开始害怕起来,害怕自己会就这样子死去,害怕兰心留在这危险的世界上,害怕自己的妻子,害怕她会为自己伤心。袁尚水意识渐渐迷糊,挣扎着要摆脱这已经看不清的情境。仿佛蚕丝束缚,全身僵硬,又像是没在水里,被柔力搅拌。袁尚水聚集起二十年来积蓄的全部力量,像冲破自己身体一样冲破梦魇的捆绑。
  排长见他忽然坐了起来,便问:“醒啦?”袁尚水却并不搭话,静静地坐在那里,过会又缓缓地躺下。
  排长凑过去一看,才发现他仍然睡着,暴躁地骂起来:“娘希比!惊出老子一身汗!”
  这并不大响,语气却很重的声音拯救了袁尚水。他终于睁开眼皮,定眼看了看乌黑的房顶,竭尽全力地感受着现实世界的存在。
  “排长,咋了?”一名战士问道。
  “小袁,那小子诈尸了。”排长愤愤地骂道。
  “这——”提问的战士还没弄清情况,就听见袁尚水发出声来:“刚做了个梦!”
  “啥梦把你吓成那样,你没看见自己,死人一样坐起来。”
  “梦见我双腿被炸烂了。”袁尚水挪动身体,靠到墙边坐起来。
  排长听了默默无言,跟他一起值岗的战士安慰袁尚水:“仗总会打完的,咱们得让自己活下来”。
         

  ☆、第六十五章

  人与人之间的沉默分为两种,一种是急需打破的沉默,一种是心灵共享的沉默。袁尚水与排长之间,既是迫切需要被打破,又是能在彼此心里默契共享的沉默。排长又掏出那小半截没舍得扔掉的卷烟,继续点燃。袁尚水没有抽烟的习惯,只是静静地坐着。
  从方孔里看不到丁点儿光,晚饭的时候听说日本兵有个200人的小队冲进了小北门,入夜就被186团的王团长给拿下了。袁尚水凝视着方孔外面的黑暗,心里面开始羡慕起那些能在日光里杀敌的战士们。
  “排长——”袁尚水想到这里,终于打破了沉默。
  “嗯?”排长没有抬头,有时候我们对待最熟悉的人,往往会用陌生的方式。
  “我不怕死。”
  “瞎扯淡!”
  “真的,我不怕死,我想去前面壕沟里打鬼子。”
  排长手上那可怜的卷烟终于燃尽了,于是他掐灭火芯,看着袁尚水,却一言不发。
  “我们遇上了——这场战争,我们遇上了,那这场战争就是我们的生命。”袁尚水顿了顿,并不管排长脸上僵硬了的表情,继续说道:“以前我不知道我来到这世界上做什么,不知道我该怎样过我的生活,也不敢想像等我再大些,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就在这一个月的备战过程中,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袁尚水从没一股劲说出这么长一串话儿,可能是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便欲言又止,不再说下去。排长一直听着,像在听自己还没长大的孩子生气时说的话。
  “你出来的时候,老婆有没有怀上?”
  袁尚水愕然地听着排长的话,他在猜排长有没有认真听他说的。
  “如果你出了事,老婆孩子怎么过?”
  袁尚水没有想到这么远的事情,只是急切地想要参与这场战斗,却没有想过身后更多的事情。或许内心深处,只是希望早点结束这场战争,却并没有想到,自己可能在战斗中死去。
  “听说6团新兵营一个都没剩下。”上午的那场战斗袁尚水听得很清楚,激烈的爆炸声,嗦嗦的枪响,那场惨烈的战斗与他备战的堡垒仅一墙之隔。
  “一个都没剩下。”排长继续说着,“你小子别急着出去,照这样打法,咱们开枪是迟早的事儿。”
  说完,又定眼望着袁尚水,问道:“你会活下去吧?!”
  “会!”袁尚水凝视着屋内的一团漆黑,果断地回答。
  “你媳妇被窝里才暖了几天,你得保住自己的小命儿。”
  “排长你休息吧,你看他都快磕着地了。”袁尚水看到跟排长一起值岗的战友已经瞌睡得滑到地上了,也不管时间有没有到,就主动请示排长换岗。排长以为他不想再将这个话题说下去了,就随了他,走过来在他肩上拍了拍,就地躺了下来。
  一夜值守并无半点枪声响起。袁尚水值守大半个时辰后,才渐渐苏醒过来的瘦子觉得不太好意思,一爬起来就讨好似的站到袁尚水身边,嬉皮笑脸地跟他说起话来。
  袁尚水厌恶这种有来由的讨好,不接他的话茬,瘦子自觉没趣,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回自己的岗位上。
  天亮后,沉睡的士兵们几乎都是被大炮的轰击震醒的。袁尚水也因为这震动,迅速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醒来。这一阵炮响,单是从声音就能听得出来,敌人又前进了至少一个里程单位的距离。
  自昨日183团的高营长带队夺取了敌人的10门大炮之后,落荒而逃的日本兵已经一整夜没敢再来侵犯了。这次非同凡响的爆炸声,应该是得到了充足支援之后,有备而来的攻击。
  对于袁尚水来说,虽然仍在庄内等待着即将打响的战斗,但今日等待的心情与昨日等待的心情完全不同。一阵枪声里,尚水期待着敌人快点冲刺进来,如果这样,就能以逸待劳,将他们一网打尽。一阵炮声中,他又幻想着庄外的战友们能全歼敌军。在纷繁复杂的心思里,袁尚水与战友们在碉堡里静静等待了一个白昼,等到天色黯然,炮声、枪声、喊杀声、哀嚎声都渐渐平息,依然没等到敌军的入侵。
  “这样正好,敌人并没有想象的可怕,或许,我根本不用参加战斗,或许同志们在庄外就将战斗结束了,将整场战争都给结束掉!”这样想,袁尚水似乎找到一个借口,用来安慰这一天跌宕起伏的心绪。
  又是一夜值守,但袁尚水没机会和排长说上话,因为他被排在前半夜,而排长把自己换到了凌晨值岗。但这一夜并不太平,敌人间歇性的攻击,烦扰得大家彻夜未眠。从凌晨到天亮,战斗中的枪声断断续续。暗黑之中,听着那熟悉的枪声、炮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痛苦的叫声,袁尚水想像那些叫声里,有没有一个声音,就是由被炸烂了双腿引起的?
  这时候,他想起了弟弟尚民。想起了那断了腿的弟弟,想起他的倔强,想起他执着的理想。虽然父亲是个戏子,但从他给三兄弟取的名字就可以看得出,父亲心中的铁血豪情,只是因为没有用武之地而已。尚山者仁,尚水者智,尚民者兼爱天下。谁说英雄不再,每一个敢于担当责任的人心里,都有英雄的魄力。这力量积蓄在心,逢时释放。
  这已经是敌人连续攻击的第三天了。庄内百般焦虑地候战,庄外早已是焦土血红,灰墙斑白的景象。在这场战役里,无论是庄内的守兵,还是庄外战斗中的战士,甚至对攻城的日本军人来说,都是人生最艰苦的一场修行。
  打到下午,敌我双方似乎有了默契,枪声、炮声都渐渐平息下来。这日夜里,一夜无事。但是同样疲惫了的敌人却振奋起来,因为他们的援军赶到了。当袁尚水等人在碉堡里沉沉睡去的时候,敌人抢先向台儿庄实施了飞机加大炮的轰炸。
  惊醒的中国守军,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一个个都迅速起身,甚至连受伤的伤员都机警地抓住了枪杆。未到午时,北门已经被炸塌了。袁尚水听到前面民房里一个个声音传递过来,“鬼子进来了,打!”声音才传到他这里,就已经有一个日本兵的身影跃入他的视线之内。
  前面的房子已经有几间被炸散了,袁尚水开始看到眼前的房间有人撤退出来。于是不等敌人再次走进他的视线,就打响了他在这场战斗中的第一枪。
  一名追击上来的日本军人,不偏不倚正迎着袁尚水的子弹,当即毙命。他的不幸不仅没有让他的同伴感到害怕,反而促使他们调转枪头,集中火力向袁尚水的碉堡射来。
  子弹和被打飞的石子儿在方孔前凌乱地碰撞着。袁尚水看到这强大的杀伤力,感到十分惊讶。敌人开始围拢过来,他却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这不是龙舟竞技,不是训练场的演练,更不是追击火力微弱的山贼匪寇,这是拥有自动步枪,大炮,飞机和坦克的侵略军。
  “傻了你!”排长一声呵斥,“打啊!你不是想打吗?打啊!娘希比,熊了?!”
  袁尚水扭头看见,排长边换子弹边对他呐喊。仿佛得了开枪许可一般,袁尚水认真地看清方孔里渐渐靠拢的几名日军,食指一扣,将弹夹里的子弹连续地打进敌人的身体里。
  排长看到他缓过神来,也来了精神,开心地骂着脏话,狠命地打击敌人。
  前进的日军倒下,招来了更猛烈的日军。不得不承认,这支军队,不仅仅只是因为飞机、坦克取得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班里分得的子弹很快就打完了,排长命令大家拿出手榴弹,边打边撤。袁尚水并没有逞英雄留下断后,迅速地撤离出去。
  他们每后退一步,就点燃了一个地方的战火。台儿庄内几千间房子,很快就被日本军队占领了一大半。最后, 他们在营部补充了弹药,溜进街巷,继续参加战斗。
         

  ☆、第六十六章

  敌人的飞机已经不再飞来了,袁尚水跟着排长隐蔽前进。这对他们来说,解除了最大的威胁。巷战最害怕的不是大炮,而是飞机。因为大炮在城内容易失去目标,而飞机可以在天空中对地面目标实施打击。尤其是,飞机一出来,就只能被动挨打,朝天放枪,几乎对它构不成任何伤害。
  但是日本人自己的军队也进了城,就再也用担心那怪物了。排长告诉大家:“小鬼子不熟悉地形,咱们打完就走。”听到排长下达命令的同时,袁尚水看见几名日本军已经暴露在可以袭击的范围之内了。正当排长准备下达打击的命令时,另一队日本兵从侧面街道转出,一场偷袭战瞬间演变成一场遭遇战了。士兵们自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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