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难抑之气又猛地涌了上来,她扯掉头上繁重的九树宝钿掀开车帘道:“出城!”
侍卫一怔,“什么?”
“出城!!”
侍卫顿了顿,默然驱车往出城的道路行去。
***
出了城门,楚归旋掀开车帘道:“停下,给我套一匹马。”
侍卫又是一怔,看着她不语。
楚归旋秀眉一轩,厉声道:“你敢抗令?!”
那侍卫垂下眼眸,眼底竟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然后默默下车为她套了一匹马。
楚归旋冰寒着脸,纵身跳下马车。这时她早已脱了繁复的青蓝翟衣,里面正好穿得是易于骑乘的旋裙。
她走到马边,翻身便上了马背。这些日子她低眉顺眼万事憋屈着实已经憋屈够了,既然注定不能循规蹈矩,那不如索性好好放肆一回!
***
楚归旋策马如风,越驰越远。她知道有人在身后跟着,那是慕湛霄派来保护她的暗卫。想起这个名字,她心里又涌起一阵不知是怒是喜,是柔软还是委屈的情绪,手中马鞭狠狠一抽,身下黑色的骏马跑得更快。
不知跑了多久,她在一座山脚下停了下来。
这里居然是围场附近的梅山。
她下马走到路边拨开一片藤蔓,露出一道狭窄的山洞口,头也未回地说了一句:“便在洞外等着。”
说完便探身进去。
这洞初始只有一人宽,行了几十步,转了个弯,里面忽然豁然开朗。
这洞与山顶相通,透着一井光线,这光线正好投映在洞内一株冬梅之上,此时初梅尚未开放,若是开了,满树黄瓣素心几近透明,飘着清逸彻骨的芬芳。
鼻尖似有余香萦绕,归旋一阵恍然,怔了良久走到一旁的墙壁边,只见石壁上刻了几行的字,刀力苍劲、当年的少年锐气扑面而来: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她抚着那些字,忽听耳边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一回头,只见那名侍卫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进来。
归旋怒道:“谁许你进来的?!”
那侍卫笑了起来,笑容竟温柔难言,接着熟悉而醇意醉人的声音传来:“……阿旋。”
楚归旋顿时怒火攻心差点没眼前一黑,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慕、湛、霄!”
***
那男子隽朗一笑,走至一旁清泉边,掬水洗面,回头时便已恢复成那般丰神俊逸的模样。
楚归旋点了点头,转身搬起一块石头砸过去,“你行、你行得很!你招蜂引蝶惹了个公主回来,你明知道那个公主没安好心,居然还瞒着我骗着我让我傻乎乎跑去丢脸!”
湛霄闻言不禁失笑。
他还笑,他居然还笑!
“好、很好玩是吧?你一个人在这儿慢慢玩吧!”
说罢她推开他就准备冲出去,却被他一把攥住胳膊狠狠拽了回来。
他的手像铁箍一般几乎把她胳膊捏断,目光灼灼逼视着她,“这么点事便生气了?我若不这般逼你,你还准备骗我到几时?你明知道偃修对你不怀好意,却费尽心机瞒着我。装傻骗人很好玩是不是?接着再装啊,让我看看阿旋你究竟还装不装得下去?!”
过了半响,归旋一下子哭了出来,“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太皇太后救了我,让我发誓不能把事情说出去,还捉了月宴当人质……”
话还未说完已被他揽进怀里。
在这温暖的怀抱里她哭得更凶了。
“好了,”湛霄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道:“月宴早就救出来了。”
归旋一愣,抬头望着他道:“你早就知道了?”
他略微苦涩地一笑,“早就知道了,不过不知道你身上的夜光雪到底是如何解开,你到底有没有*,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别人……所以,一直不敢问。”
过了许久,楚归旋才反应过来,咬着牙问:“现在敢问了?”
湛霄摇头道:“不用问了,你那般理直气壮地当着全天下的面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便已经知道答案。”
“你、你……”
“我既然敢把你放到宫中与他见面,自然是能掌握你们的一举一动。”
楚归旋说不出来话来,忽地狠狠一把推开他,气苦道:
“你又在疑我!你又在疑我!你怀疑我别的倒罢了,怎能怀疑我和别的男人……”
湛霄摇头自嘲一笑,“是我不对。阿旋,或许你不信,我总是担心,很担心。阿旋,你父亲那般英雄盖世,最终也没能护住你的母亲。我一直逼自己要更强些,却总觉得还不够。阿旋,你越长大便越貌美,我只有成为最强的男人才能保你周全一世。”
她的泪水潸然而落。
湛霄上前一步轻轻将她揽进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11和喵的霸王票。
☆、第88章 夜宿
楚归旋侧卧在水边的大青石上;头枕着湛霄的腿;身上盖着他的外袍。旁边的清潭倒影出两人绰绰约约的身影。她掀了外袍;两人皆一袭白衣,湛霄长挑俊逸、清高不凡;她则侧卧窈窕、乌发委云。
她看着水中的影子喜滋滋地说:“你看,多好看。难怪人们都说南侯并夫人天下之美人也;南侯美在其神,夫人美在其形。”
湛霄哑然失笑,“谁这么说的?不会是你吧?”
“真的真的;本来就是!以前我和可人逛街时在茶馆里听人说的;可不是我自吹自擂,”说到这里她又连忙从湛霄身上起来;照着池中的影子道:“不行;我得快些节食修颜,否则连美在其形都没有啦。”
湛霄起身将她拦腰抱起:“说说究竟为何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敢再耍滑头便把你扔到水里去。”
归旋苦着脸,“你嫌我难看?”
他唇角抿出一个勾人的弧度,“不难看,只是想知道原因。”
归旋顿了顿,靠在他胸前道:“太皇太后说不管乐不乐意我这样的女人注定会为家族和大魏带了祸端。我不大相信却也不愿听之任之,他们觉着我聪慧,我便成个徒有其表的花瓶,他们觉着我太过貌美,我便做个平庸些的妇人,难道这样也值得人惦记?不过可惜,我的性子注定不够隐忍大度,别的都能改,只怕这个酷妒的性子是永远改不了啦,结果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湛霄哥哥,今日之后全天下都知道你娶了个少有的泼妇妒妇,还会不会给你惹祸端我不知道,但至少会给你惹来非议和笑话。”
湛霄许久不言。
归旋抬头看他,竟发觉他眼中不带表情冰寒一片。可是,他一低头,眼中的寒冰全部化了,变成柔软流淌的春水,“后悔吗?”
她摇了摇头,“不后悔!”即便功亏一篑、即便麻烦无数、即便全天下笑话也不后悔。
他低头吻她。
唇舌之间缱绻许久不忍分开。他的唇看似线条微冷,可尝起来却那样柔软、迷人、可口得恨不能吞下去才好。归旋想幸好当时顶住了,若这样的唇舌纠缠在别的女人身上,她肯定得被妒火烧干。清池中倒影出鸳鸯交颈的俪影,泉水滴落,影散开了。
待鼻息稍缓,她低声喃道:“糟了,日后只怕我也会和郗皇后一样。”
“什么?”
“传说梁世祖的郗皇后性子酷妒,梁帝当年无子也不许他亲近旁人,结果她死后因瞋业过重受尽苦楚不得超生。后来托梦梁帝,梁帝为她研习佛经做忏法十卷,后请僧忏礼她才得以脱了蟒型化为天人谢帝而去。”
湛霄微笑道:“郗氏专内嬖,痴爱胶漆坚,死生常对面。”
归旋眼眶顿时一热,低声又念了一遍:“痴爱胶漆坚,死生常对面。”
是啊,那么多因果轮回,那么多导人戒瞋,可她却只记得那句“痴爱胶漆坚,死生常对面。”
***
不知不觉日色已暮,两人出了山洞。归旋看着山下清旷无垠的原野心中升起一股难言情绪。
这天地虽大,这洞府中的时光虽美,他们终究还是要回到京城回到侯府面对一切。
“母亲必然对我失望极了。”她缓缓说道。
湛霄道:“不会,母亲宅心仁厚,必会体谅你的苦衷。”
归旋心头怅然,而今无论如何她也只有回去求她原谅,“那我们快些回去吧,出来这么长时间他们肯定急坏了。”
湛霄却拉住她道:“不忙,我出来之时已令人传讯回府说你我明日再回。现在天色已晚,我们随便找个农家借住一宿,明早再回城去。”
归旋闻言一愣道:“真的吗?明日再回去?”
话一出口她便明白,这是湛霄给她些时间缓冲一下心绪。
湛霄笑道,“走吧,看看附近有没有农家。”
***
走了不远当真瞧见炊烟,再走过去果然是一户围了个小院的人家。
这户人家有一家四口,老夫妻和儿子儿媳。一家人在山下开了几亩薄田,现在正是秋冬之际,父子俩上山去打些猎物贴补家用还未回来。
湛霄敲门进去向在家的老妇人说明来意,并拿出一锭五两有余的银子作为酬谢。
这家人何尝见过这么许多银子?又何尝见过湛霄和归旋这样丰神如玉、清华脱俗的人物?
老妇人呆了半响后,忙不迭把两位贵人迎进来,又慌忙喊着媳妇烧水烧菜。
归旋去厨房帮忙,婆媳俩连忙推拒却见归旋已经利落地择起菜来。老妇人愣了半天连声赞叹道:“夫人的相公真是好福气,娶了这样天仙样的媳妇还这么能干麻利。”
归旋回头瞧瞧媳妇微微隆起的小腹,“您也好福气,媳妇这快有五个月了吧。”
年轻媳妇脸上露出羞涩拘谨的笑意,点了点头道:“是,正好五个月啦。”
女人们在厨房里忙碌当儿,打猎的父子也已回来,推门见到湛霄不禁又惊又讶,待老妇人赶出来说明情况,父子俩又见湛霄丰神隽朗、气宇不凡不由心生敬慕。
湛霄倒是和煦不拘,便在院子里与父子俩聊起打猎和今年的收成。
等张罗好晚饭一屋人开始吃饭时,这家人已渐渐和归旋湛霄熟络起来,没了开始的拘谨。虽是农户人家,但男女之防还是有的,按说媳妇是不该上桌吃饭的,不过这家人性子淳朴,媳妇又新孕,这些时日倒没有那么多讲究。今日为了招待归旋特意在堂屋里支起两张桌子,男女分桌而食。
桌上有大盆的萝卜炖肉、煎鱼、韭菜鸡蛋,还加了新猎的兔子。父子俩取了自家酿的米酒敬湛霄,湛霄也笑笑大口饮了。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和和气气。
吃完了饭,归旋讨了一把碎米跑到院子里喂鸡,可惜天已经黑了,鸡全部进了笼。归旋打着灯笼往鸡窝里撒米,笑咪咪道:“这就叫马有夜草、鸡有夜米对不对?”
站在一旁的湛霄很无语。
“对了,可人来信说他们在江州住下了,买了一处茶园,也喂了一窝这样鸡仔,什么时候得闲了咱们去看他们好不好?”
湛霄笑了笑接过灯笼,灯火下笑容温柔如水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好,不过或许还要过些时日。”
归旋不以为意,这个是自然,京城里还有一团乱麻的事情要处理。
这时,婆媳俩已把最好的一间房收拾出来请湛霄和归旋去住。被褥都是新洗新晒的,躺在上面能闻到股阳光的味道。媳妇还拿出一套簇新的准备过年穿的衣裙给归旋换洗,不过归旋推辞未要。
提到衣服,归旋倒想起另外一件,她边解着头发边说:“今天那个月宛公主穿了一套衣裳,真是……好漂亮!”
湛霄莞尔失笑,“今儿出了那么多大事,你就记着一件衣服?”
归旋理直气壮地说:“那有什么稀奇?只要是见过那件衣服的女人都绝对不会忘记!简直太漂亮了……不知道是用什么料子做的,当真是灿若云霞。我猜是当初作翠云裘余下的布料做的,唉……也不知当年太祖皇帝为符皇后做的翠云裘究竟漂亮成什么样子?”说罢她不禁又向往地叹了一口气。
湛霄道:“你想知道又有何难?我日后也让人为你做一件便是。”
归旋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湛霄微微笑道:“阿旋不过想要一件衣服,难道我不能替你办到?翠云裘虽然随葬,但制作衣裳的工匠并没有随葬,日后将他们的后人找出来重新再做一件便是。”
这话听着像轻松玩笑,不过归旋知道湛霄从来不对她打诳语。可这何止是区区一件衣服的问题,这要聚集全国最优秀的工匠和绣女耗时经年才能完成。
她忽想起他曾说:“我若为幽王,定让这江山固若金汤,以天下供养阿旋。”
他说:“我只有成为最强的男人才能保你周全一世。”
……
归旋看着他脸上云淡风轻的笑容,忍不住颤声道:“湛霄哥哥,你……是不是准备谋反?”
他深邃如墨的瞳孔微微一缩,面容依旧那般平静温和,“阿旋,过来睡吧,那些事情不该你操心。”
归旋愣了半响,缓缓摇头,“是,国家大事不该我操心,我也操不了心。但是;湛霄哥哥,我们都是从战乱里逃生的人,都见过什么叫千里饿殍、万里枯骨。君子一怒、伏尸百万,可百万蚁民何辜?就像我们住的这陈伯一家,原就是从益州逃难而来,几亩薄田就能让他们安居乐业,五两纹银就能让一家人欣喜若狂。可若是战事起了,这点微薄的愿望都只能化为泡影。湛霄哥哥,你素有安邦图国之志,那样的情形绝对不会是你愿意看到的。”
慕湛霄凝视着她沉默良久,目光深邃幽冽,犹如无法见底不起波澜的深水寒潭,归旋正在无措之际,只见他忽而一笑,瞬间又回复那个她熟悉的温暖男子,“谁说咱们阿旋是红颜祸水?我看阿旋若是为后必然是亘古未有的千古贤后。”
归旋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湛霄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柔声说道:“你说得那些事我怎会不知晓?况且谋反是株连九族的重罪,我自然不会不顾后果轻易妄为。”
“当真?”
他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隽朗一笑,“当真。”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必须承认,那个美而酷妒的郗徽是归旋的原型。
不过郗徽有个比归旋神奇的地方,就是在做梁武帝的皇后之前曾给刘昱当过皇后,后来,安陆王萧缅又想娶她,最后嫁个了统一天下的萧衍。简直有天下英雄尽折腰之势,“红颜祸水”的功力比归旋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外,我想更重要的一点,如果归旋是郗后,死后若只是自己受苦不得超生,她是不会后悔生前的好妒。从这点讲她比郗后更顽固。
至于几次跑去当和尚的梁武帝自然和湛霄哥哥没有联系。不过我觉得作为一个身居高位男人能十几年钟情于妻子,并在一直无子的情况下也容忍她的专横霸道,在那个时代还是很难得的。更何况妻子死后数十年他一直没有再立后,即便后来太子的生母也没有。我想他是了解妻子的性格,她绝不能容忍身后有其他的女子与他们同穴。
梁皇在妻子死后,“昼则忽忽不乐,宵乃耿耿不寐”,忽然有一天梦见妻子死后受苦,于是苦研佛经写下了十卷忏法,后来请高僧作法超度,终于心满意足地看见妻子化为天人而去。
可亡妻真的托梦了吗?还是只是他的梦境?
他真的看见妻子飞天了吗?还是只是他的想象?
流传千古的梁皇宝忏究竟是经卷还是只是一部写给亡妻的情诗?
梁武帝从英明神武的帝王变成痴迷佛法的和尚天子究竟是因何而起?
冰冷的历史也许是另一番真相,不过,我宁愿保留一点浪漫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