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烛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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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烛寐-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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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太子丹望着远方,缓缓回答,“不论是成功或是失败,他都已不可能活着归来。”
    我默然。
    “此行无论是险阻还是变数,都太多太多,”太子丹的声音微哑而沧桑,“倘若荆轲侠士能成功杀死嬴政,那么我们燕国也得以从战乱中生存下去。然而他一旦失败……我,父王,乃至你们,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因此而死。”
    我望向那盛大的祖路祭典:“所以,如今的我们也只能祈求这些神灵,保佑他此行成功了吗?”
    太子丹点头:“是啊,祈祷上天,神灵——倘若他们当真存在的话。”
    彼时祖路之礼已近尾声,高渐离停下击筑,高声喊道:“望道路之神护佑行者荆轲,此去咸阳能不辱使命,功成而归!”
    “愿道路之神护佑荆轲,不辱使命,功成而归!”众人亦高声附和,声音在广阔的原野里不断地回响,而后渐渐归于静寂。
    但我们都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归来了。
    而那冰冷而又虚无的道路之神,又怎可能真的保佑荆轲成功刺秦,挽救我们所有人危亡的命运?
    我望着他们,脑中突又闪过一双蓝如火焰的眸子,在那漫天的血尘之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呼吸一滞,闭上眼睛,皱眉摇头,竭力将鹤神的影子从我的头脑里赶出去。
    “怎么,兰姑娘似乎对这祖路祭礼颇为不敏?”太子丹察觉到我的沉默。
    “没什么,”我摇摇头,“我只是看到这些……想起了另一个神明而已。”
    “另一个神明?”太子丹问道,“可是你们兰氏一族所祭祀的鹤灵之神?”
    我沉默片刻,道:“是。”
    太子丹似是想起一事,道:“说起来,你们兰氏一族身为神赐灵根的术士一族,那么当初赐予你们灵根的这位神灵,如此危亡之际,能否护佑我们抗秦?”
    “呵。”我苦笑摇头,“太子殿下,倘若那名仙神当真护佑我们,我们兰氏一族又何至于被秦王踏平故园,落到如今的境地?”
    太子丹微微一怔,大笑道:“说来也是!鬼神之说终属飘渺,天命难测,还是人力谋划为上,我相信荆轲之能,也相信我燕国国力,尚能与秦王一决高下。兰寐姑娘,如今你父亲尚于西方边境同燕军一并驻守,待得你们族人助我燕国抗秦成功,我便回禀父王,重加赏赐,令你们重归故土!”
    我心头微颤,蓦地抬目望向远方。
    我和我的族人们,真的还有重返故乡的可能吗?
    远方古道漫漫,那是我们一路从兰邑逃来的方向,在千里的荒草和青冢之外,我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兰邑城里,那落落的雪白梨花,在那明媚祥和的春日暖阳里,如梦一般安静地飘然落地。
    “多谢太子,”我望着远方,口中轻喃,“兰寐也期待,能再有那一天。”
    
    第10章 荒山闻鹤啼(二)
    
    【梦魇】
    当晚我回到同族人们在一起聚居的住处,夜幕四合,夕阳渐渐沉入了大地,我走到哥哥的床前,坐在他的身边。
    哥哥仍然闭着双目,面容苍白,昏迷不醒。
    我沉默地看了他许久,轻轻为他盖上被褥。
    “寐姑娘?”
    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有人敲了敲门,悄声唤我。
    我抬头望去,原来是我族中的一位婶娘,年纪不过三十多岁,但辈分甚高,族人们都唤她清婶。
    “清婶,来,坐。”我忙站起身迎过去,轻轻关上了内室的门。
    清婶走来,悄声道:“寐姑娘,方才燕国太子那边送来了一些赏赐,说是给咱们族人的,多是些锦缎金银之类,你看应怎样处置?”
    三年来,我同族人们朝夕相处时间甚多,和他们已渐渐变得熟悉。父亲去了边关,哥哥仍昏迷不醒,一直便由我来主持族中事务,清婶有时也会帮忙打理。
    “我们如今,哪里用得到这些贵重东西?”我摇摇头,道,“今年天气愈发冷了,北方冬日素来严寒,稍不注意便会冻伤手脚,不知今年炭火够不够用,不如变卖了这些赏赐,去置办些炭火和炉具吧。”
    清婶答应了,又道:“下个月初六是封长老的八十岁的寿辰,原本按照旧例,长老们整十的寿辰族中都是要摆祭礼大办的,只是今年……”
    “我们去置办些简单宴席,族人在一起聚一聚,就算是庆祝了吧,”我道,“封伯的伤病还未全好,怕是没有精力应付大祭,而我们如今失去故园,寄人篱下,没有田地和供给,有些花用也应该适当减少一些,想来封伯也是会理解的。”
    清婶点点头:“是,寐姑娘,我自然明白。”
    “娘亲,娘亲!”
    忽然有一阵清脆的笑声伴着蹬蹬的脚步声传来,一个梳着总角辫的小娃儿跑进大门,来到我们的面前,大声对清婶笑道:“娘亲,我今天陪族里的哥哥们去打猎,我学会用术法催动弹弓打树上的鸟儿啦!”
    原来是清婶唯一的孩子,我五岁的族弟小羲儿。
    清婶忙拉住了他,嘘声道:“悄声些,你宁哥哥在内室养伤,当心吵闹到他。”
    小羲儿捂住嘴巴,睁大了眼睛,声音呜噜噜地对我说道:“对不起,寐姐姐,小羲儿会小声的!”
    我笑了,摸了摸小羲儿的头。
    “小羲儿年方五岁就会用术法了,当真了不起,”我赞赏道,“这般聪明能干,长大后定然是一名厉害的男子汉,成为我们兰氏一族的脊梁。”
    小羲儿听到我的称赞,十分开心,在我身边蹦蹦跳跳。
    清婶眼圈微红,叹气道:“我夫君于三年前逝于兰邑,幸好羲儿活了下来,只愿他能平安长大,如今,我也只有这一个盼头了……”
    清婶叙了会儿家常,又在屋里停留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寐姐姐!”这时,又一声呼唤从门口传来,一人急急走进屋来,同清婶撞了个满怀。
    我看过去,原来是我的族妹兰心。
    “清婶,你,你也在啊。”兰心看见清婶吃了一惊,慌张地停下脚步。
    清婶微微惊讶:“心姑娘?你怎么来了?”
    兰心是封伯的孙女,比我小一岁,平素柔弱内向,不常说话,她的父母皆已在兰邑之战中牺牲,留她一人跟着封伯,随我们辗转流浪。
    兰心低头搓着衣角,嗫嚅道:“我,我有事跟寐姐姐说。”
    清婶带着小羲儿离开了,兰心扭扭捏捏,走进屋来。
    “心妹妹,你……”
    我刚想招呼她,突然停住了话头。
    她居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跟随在她的身后走进屋的,还有一名陌生的少年。
    那名少年一身燕人装束,看上去十七八岁,身形瘦削,浓眉大眼,面容颇为英俊,却是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跟着兰心喊我:“寐,寐姐姐。”
    我微微一愣:“你是……?”
    “我叫浦艾,是蓟城人,”燕人少年忙道,“我是兰心的相好。”
    他这话一落,屋子里登时一阵尴尬。
    兰心羞得回身打他:“什么相好!”
    我忍不住失笑出声:“哦,原来是这样。”
    那叫浦艾的少年挠了挠头,惭笑着低下头,他原本还像是想要说些什么,被兰心这么一打,结果两个人都羞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一片安静。
    我咳了咳,打破沉默问道:“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啊?哦!”浦艾定了定神,道:“是这样的,半年前我去燕山上砍柴,不慎跌入一处陷阱,被困了三天三夜,险些就没了命,是兰心正好路过,用术法把我救了出来。”
    兰心在一旁点了点头。
    浦艾又道:“我们相识数月,兰心善良又温柔,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也心甘情愿回报她救命之恩,照顾她一辈子!”
    我心下了然,笑着看着他们。
    兰心红了脸,低头摆弄着衣角,说道:“寐姐姐,我爹娘都不在了,祖父也卧病在床,族长远在燕国边关,如今是寐姐姐你在掌管族中事务,所以,我想请你,请你……”
    “请您为我们的婚事做主!”浦艾大声道,“我父母早亡,家中也没有管事的长辈,就按照我们燕人的习俗,给您送些柴米和布匹,当作是聘礼!”
    浦艾跑去门外,拖来一个大大的沉重的麻袋,放在我面前。
    “寐姐姐,如果你能将兰心许配给我,我定然会好好对待她,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幸福快乐的女子!”浦艾满脸通红,赌咒发誓。
    兰心在一旁羞得低头,却满脸是藏不住的笑意。
    “寐姐姐,你……答应吗?”兰心怯怯地问道。
    我笑道:“你们两情相悦,这等喜事,我怎会不答应?待我告知了封伯,等到来年开春,就为你们二人筹办婚事,如何?”
    二人大喜,异口同声道:“多谢寐姐姐!”
    兰心与浦艾十分欢喜地离开了,临走前,兰心安慰我道:“寐姐姐,你放心,有鹤神保佑,宁哥哥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夜渐渐深了,秋夜凉风阵阵。我轻轻打开内室的门,望着床上的哥哥。
    但哥哥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我走上前,坐在他的身边,月光从窗外洒入室内,一片静谧和朦胧。
    哥哥,寐儿长大了,如今也能够独当一面,成为族人们的支柱,不必再生活在你的羽翼和保护之下,可是你,究竟何时才能醒来?
    月光幽幽落下,哥哥旧日里笑容温和的脸庞,如今已是那般苍白而瘦削,他闭着眼睛,如同陷入一个长长的梦里,久久不会苏醒。
    案上的烛火摇动,我心下无比难过和压抑,泪水从眼角缓缓滴下,埋下头低声抽泣。
    良久良久,我似乎感到有人在看着我。
    我一个激灵,立刻转头望向窗外。
    我仿佛听到一阵渺渺的笛声,杳杳从那遥远的天边传来,于浩瀚的夜空里泛然不去。窗外,在那无边的黑夜里,在凉风里摇动的树梢之旁,站立着一个人影。
    他立在庭院里,立在那淡淡的月光之下,如同是由月色雕刻而成的仙身,月白长衣在风中轻轻摆动,他的一半面容隐藏在那夜色里,仿佛与这天地夜月共生,美得难以言喻,惊心动魄。
    我蓦地睁大双目,全身发抖地看着他。
    夜空里蓝色的火焰,是他的眼眸。他的目光静静地望着我,微微一笑。
    “啊——”我大叫一声,一下子惊醒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耳畔的笛声戛然而止,原来是梦。
    我喘着气,努力平复着砰砰跳动的心脏,转头看向窗外。烛火幽幽,窗外的夜色里月光静谧,庭院里空无一人。
    我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天地间一片寂静。
    我缓缓闭上眼睛。是他,又是鹤神。这个本应是我们兰氏一族的守护神灵,如今却变成了我的噩梦,缠绕了我整整三年。这三年之中,我时常会梦到他,梦到他仙神般的容颜和微笑,然而每一次,我都是在害怕和惊叫中醒来。
    只因我至今无法忘记他在兰邑之战的冷漠无情,那双如火蓝瞳每每在我回忆中出现时,都会伴着秦王的铁骑,坍塌的城墙,满地的尸身,漫天的叫喊和血光,接连向我冲击而来,仿佛烙印一般深深刻在我的记忆之中,永远难以释怀。
    正在这时,案角的那枚鹤羽灵石不知何时发出了光芒,幽幽蓝光在月色下闪耀。
    我转过头,愣愣地望向它。
    鹤羽灵石。记得在兰邑的日子里,这块所谓是鹤神与我族信物的石头一直如同圣物一般,被代代祖先供奉在兰氏一族的祠堂里。父亲临去燕国边关之时,曾特意嘱咐我好好保管它,寻一块安静之地将它好好供奉。然而父亲离开后,我却将它随手放在内室的几案上,它也一直如一块寻常的石头一般,安安静静地待在桌角,无声无息。
    这些日子里,我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然而时隔三年,它却又突然自行亮了起来。蓝光幽幽升起,如风里旋转而起的炊烟,上面刻着的白鹤之纹在蓝光之下栩栩如生,如欲展翅高飞。
    我盯了它片刻,突然将它拿起,顺手锁入了一个匣子里,让它离开我的视线。
    我刚将那锁着灵石的匣子放入窗边的箱柜,忽然之间,一个虚弱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
    “寐儿……”
    我猛然一个激灵,蓦地回头。
    床头,哥哥半睁开了眼睛,正望着我。
    我呆怔良久,方道:“哥……哥哥……”
    哥哥微笑着唤我:“寐儿。”
    “哥哥!你醒了!”我惊呼着,一下子冲了过去,跪在他的床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凉得像冰,瘦得只剩皮肤和骨头,我颤声道:“哥哥,我不是又在做梦吧?你终于醒了,你……你可还好吗?”
    “我很好,没事,寐儿。”哥哥望着我微笑,虽然他面容消瘦而苍白,眉目间的温柔清和却是一如既往,“看来,我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活下来了。”
    他的声音在我的耳畔那般清晰,这不是梦,这是我所梦想了三年的真实!我终于完全回过神来,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来,埋头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你醒了就好,太好了,哥哥……”
    昏迷了三年,哥哥终于醒了过来,我仿佛感到心头缠绕了三年沉重的乌云终于散去,一时间被巨大的欣喜冲溃了理智,难以自持。
    “寐儿,对不住,”哥哥叹息,声音很轻,“这些日子里,定然让你担心了。”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哽咽道:“没关系,哥哥,你没事了,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窗外冷月无声,而那个月下的影子似乎也走远了,万物沉入了寂静。
    虽然哥哥终于醒来,但他的身体仍然十分虚弱,静养了一月有余,身体还是落下严重的病根,只能拄木杖勉强行走。
    不过,他仍能活下来,对我而言,已是万幸。
    族人们得知哥哥醒来,亦是十分欣喜,封伯提议再次摆起族祭以感谢鹤神对哥哥的护佑,被我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如此又过了半月,这一天日光晴好,哥哥唤我道:“寐儿,带我出去走走。”
    此时的燕国已进入寒冬,我扶着哥哥走出住处,沐着苍白的夕阳,缓缓靠着蓟城的城墙行走,一边给他讲述这三年来族中所发生的大小之事。
    “所以,父亲他们自三年前去戍守燕国边关之后,一直鲜有音讯吗?”哥哥问道。
    我点了点头,低声道:“是的。上一次父亲寄书信回来,还是半年以前。”
    哥哥叹息一声,缄默不言。
    “不过,我已经写信给父亲,告知他你已醒来的消息,父亲得知后,也一定会十分宽慰的。”我道。
    哥哥点了点头,一阵冷风吹过,他咳了起来。
    “天这么冷,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当心伤了风,”我忙上前给他披上衣服,挽住他的手臂,转身向住处走回去。
    一路上,哥哥甚是沉默,我试图让他的情绪好起来,便在他耳旁说道:“哥哥,有一件重要的事,须得告知你一声。”
    哥哥转头望向我:“什么事?”
    我道:“燕国的太子丹最近秘派了一名侠士前去行刺秦王,算起日子来,再过数日就能抵达咸阳了。”
    “真有此事?”哥哥惊讶地望向我。
    “没错,”我点了点头,又道,“若是那侠士当真能成功刺杀秦王,那这一切都能结束,父亲能回家和我们团聚,我们也能再回兰邑了……如果我们真的能回兰邑,我就去家里的梨树下摘梨儿,给哥哥做梨子酱吃,好不好?”
    而哥哥看了看我,微微笑道:“寐儿果然长大了,若是换了从前,你只会使唤我去帮你采梨花编花环……如今居然自己都会做梨子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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