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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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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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牵连太广而事无佐证。”乔宇答说,“隐患本可消弥于无形;一激,也许激出许多变故。所以,以不多追究为宜。”
  “这,”皇帝摇摇头,“我就不大明白了。”
  “启奏万岁,乔宇、向秀所奏,实出于忠君爱国赤忱。有他们两个在,皇上尽可高枕无忧。”
  “我也知道他们不错。不过,这件事我要问一问江彬。”
  “问不得!”乔宇抗声相辩。
  一牵涉到江彬,事情当然就变得复杂。其实,此案本来就跟江彬有密切关系,不过,名字未经道破,还可以装糊涂;一说破了皇帝觉得必须问一问。因而表示,要等江彬回城以后,再作道理。
  “江彬要避嫌疑。”乔宇抗声说道,“皇上如果一定要召问江彬,就与臣等的原意不符了。”
  “你们的原意是什么?”
  “务要安静,保护圣躬。”
  “不安静,就不能保护了?”
  皇帝这话问得毫无道理,却毫不犹豫地答说:“不安静而能保护圣躬,安静反会使乘舆不安,臣未之闻也。”
  皇帝不答,站起身来走了几步,突然住足问张永:“江彬什么时候回城?”
  “至少也要到明天。”
  “那就明天再作裁决。”
  “皇上!”这一次是向秀开了口,“莫非皇上以为臣谳狱不公?”
  “我得多问一问。并非说你不公。”
  “如以为臣不公,臣愿领罪;若不以为臣非不公,请皇上即准臣奏。”向秀又说,“皇上应有待大臣之礼。”
  这一下,将皇帝说得一愣,“你倒讲个道理我听!”他说,“我如何不礼待大臣?”
  “大臣不获信任,大臣的苦心,亦未蒙皇上鉴察,臣实伤心之至!”
  从来大臣对皇帝面奏,很少有这种近乎怨诉的态度;可是皇帝居然听了进去,恻恻然地大有不忍之意。
  “向秀!”
  “臣在。”
  “你说,是不是我准了你的奏,你就不伤心了?”
  “臣之所谓‘伤心’。乃是忠臣的苦心,未蒙皇上明察,并非专为准臣之奏。如果臣所奏不当,皇上一一训示,则知圣学日进,圣治日隆,臣欣喜感激之不暇,何得伤心?”
  “咦,怪了!”皇帝笑道:“向秀,你平时说话,不是这样子能够长篇大论,侃侃而谈的。”
  “启奏皇上,”乔宇大声说道,“骨鲠之医,不计一己利害,心所谓危,不吐不快,自然就会侃侃而论。”
  皇帝不响,又绕了一个圈子,向张永说道:“取笔来!”
  “是!”张永赶紧去取了一枝朱笔来,双手奉上。
  皇帝接过朱笔,慢条斯理地写了个“不”字;向秀与乔宇遥遥望见笔势,大为着急,只希望下面不是个“准”字。
  谁知一落笔“两点水”偏旁,遥望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乔宇忍不住叫了声:“皇上!”
  皇帝把笔停下来问道:“乔宇,你有什么话说?”
  “请皇上再思。”
  “再思?”皇帝问:“为什么?”
  “不准此奏,后患无穷!”
  “偏偏不准!”皇帝果然又写了个“准”字。
  “皇上!”乔宇又开口了。
  这一次,皇帝理都不理,一点一画地,在另一行写了“不得”二字,方始停下笔来问道:“你又有什么话?”
  乔宇至此死心了,不过话要说明,“启奏皇上,窃窥御笔,已批示‘不准’,又有‘不得’二字,谅来必是‘不得渎奏’。臣还要再争。不过,此案系刑部主办,臣部未便越权干预。臣要再争的是‘渎奏’二字。心所谓危,不敢不言;臣只知直谏,不知所谓渎奏!”
  最后两句话,语气极硬;而皇帝却不以为忤,顽皮地笑一笑,用朱笔一句,“不得”二字,勾到前面,变成“不得不准”四字。原来皇帝喜欢恶作剧,就是这样大则关乎朝廷纲纪,微亦个人生死出入的要事,亦是出以顽弄的态度。
  乔宇、向秀大喜,但亦不免好笑,当下磕了头,由向秀领回朱批原疏,驰回刑部衙门,交狱官去执行。
  行刑却成了难题,因南京刑部衙门,若遇须处死刑的重案,不由自己执行;乃是移送地方衙门代办。赵之静绞立决,亦应如此;只是向秀怕死因移交,一点一收,皆是慎重将事,未免耽搁工夫。倘或此时江彬及时赶了回来,动了手脚,或用利诱,或以威胁,地方衙门竟尔延搁一两天,就是夜长梦多,大为可忧之事了。
  因此,他向狱官交代,必须在本部监狱,不得移交应天府。这一来,便得现备绞决的绳索,借用执行绞决的刽子手,少不得也有半天的耽延,到得傍晚,尚未动手。
  谁知江彬真的来要人了,而且有皇帝的朱谕:“赵之静一犯着即移交江彬收管。”
  一看朱谕不假,未便公然抗旨;向秀不由得为难了,而且也实在于心不甘,所以只能对着朱谕发愣。
  向秀的一个老家人向华,见此光景,自然关切,“老爷,”他问,“是皇上下的条子?”
  “你别管!跟你说过多少回,别干预公事!你总不听。”
  “哪里敢干预老爷的公事,只为着是皇帝的条子,有点担心。”
  向秀释然了,“你以为有朱谕责备我?不是的!”他顺口说道:“江彬派人拿朱谕来要一个要犯赵之静,我不想给他,可又不能抗旨,故而为难。”
  为处决赵之静遭遇难题一事,向华随侍在向秀身旁,自然在他嘱咐属下之时,也了然了,想一想答说:“老爷!这很好办,跟他说,人已绞死了!”
  “啊!”向秀恍然大悟,“我闹糊涂了!”
  于是命门上将江彬的差官传唤进来,当面答复:赵之静已经处决,无法交付江彬。
  “喔,是!那么,请大人把皇上的朱谕,交下来,让我带回去。”
  “不必!朱谕留在我这里,我会奏复皇上。”
  差官无奈,只好空手回去复命。向华在这片刻之间已把事情想通了,悄悄说道:“老爷,这赵之静要赶快绞死才好!”
  “恐怕绞绳还没有备妥。”
  “没有备妥也说不得了,反正,只要绞死就好!”
  “说得不错!赶紧请狱丞来。”
  “不必请狱丞了,多费工夫,我替老爷去传命。”
  向秀平日不准家人干预公事,而此时全受向华摆布;只为情势所迫,只得从权,但也亏得向华有主意,才能应付了这一场窘局。
  等狱丞派狱卒胡乱将赵之静绞决,刚刚复命,江彬亲自到了。投刺进此,向秀自然即时接见。
  “向尚书,朱谕何不遵办?”江彬一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
  “无法遵办了!人死不能复生。”
  “不然!我听说大部狱中,一直未备绞绳等物。朱谕到达时,人尚未死。这是欺罔!”
  “江将军,你听谁说的?”向秀语气也硬了,“这欺罔二字,可是随便可以加诸于人的?”
  “哼!”江彬冷笑,“乔尚书栽赃,向尚书你枉法。老实奉告,我要指名严参。还有件事,我的朱谕,你怎么扣了下来?”
  见他是这样的态度,向秀大为光火,平时近乎木讷,这时候口才很好,针锋相对地驳了过去。
  不过向秀也颇有自知之明,平时寡言,但如遇到有脾气时,一发起来,无休无止,那就跟江彬会起极大的冲突。再想想,自己已占了上风,得意不可再往,因而决定慢慢跟他磨。
  “江将军,怎么说是你的朱谕?”
  “不是我的朱谕,是谁的?”
  “皇上才能下朱谕!”
  “向尚书,”江彬不悦,“你可不能在这上面挑眼儿。”
  “没有法子!”向秀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们职掌律法的,不能不作推敲;一字出入,往往就是生死出入。”
  “那么,你扣皇上的朱谕……”
  “不!”向秀打断他的话说,“江将军,这个‘扣’字,请你收回。我怎么能扣皇上的朱谕?”
  “好!还给我!”
  “这又不便奉还,事情没有办完,我得奏复了才能结案。”
  “奇怪了!”江彬终于翻脸了,“向秀,你什么意思,你要复奏,是你的事,扣着皇上给我的朱谕不还我,你也欺人太甚了!”
  “哼!”向秀平时很受江彬的气,这时忍不住一下子爆发,“江彬,我告诉你,杀赵之静是成全你,等于替你灭口。为了顾全大局,有心不作进一步追究,是希望你有所警惕,善保富贵!谁知道你还是这样子跋扈不驯,真是岂有此理!我再告诉你,朱谕是何等神圣,应该如何尊敬,你随随便便派个人就拿了来,是大不敬!你要严参向秀,我还要严参江彬呢!倒要看看,谁参得过谁!”
  江彬从得宠以来,何曾受人如此痛斥过?气得脸色发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向秀余怒未息,向上一指说道:“你睁开眼睛看看,朱谕就供在上面;你要拿,你自己去拿。”
  江彬一看向秀脚步站得很稳,不由得有些气馁;心想,今天自己“轻敌”,失于冒昧:再闹下去,没有好处。于是找个借口,冷笑一声说:“好!我今天还有事,没有工夫跟你争。放着你我不死,总有一天跟你算帐!”
  说完,大步而去。向秀也不送他,管自己定一定神,思索如何处置此事。
  就在这时候,乔宇来拜访,一见了面,第一句话就说:“向公,向公,今天我服了你了!”
  “你是指我跟江彬冲突那件事?”
  “是啊!我是到了你这里来才听说的!好痛快!好痛快!不过……”乔宇忽然发愁了。
  乔宇是替向秀担心。江彬这一次受了如此一番挫折,必不甘心;会想尽恶毒的手段来报复,使得向秀防不胜防。
  “老兄的关切,心感之至。我自己当然也想过,得罪了江彬,会有什么后果。”向秀笑笑说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这表示向秀想得很深,充其量一死,而死不足畏。这样的气概与忠于职守的决心,乔宇当然很佩服;但亦更为担心,怕向秀既然是这样存心,行事更无顾忌,最后终于;为江彬所陷害。求仁得仁,在他本人或许不以为憾,而为国家却不能不珍惜人才,为公道更不能不防江彬的阴谋。
  因而不免谆谆相劝,劝他也要耍要手腕。守正不阿的宗旨,不容迷失;而守有守法,总以圆滑为主。
  “老兄的指教,完全出于爱护之心,我一定听劝,勉力去学圆滑的手段。不过,我亦有一言奉劝,老兄善为人谋,自谋亦不可疏忽!照我看,江彬最痛恨的人,我还只算第二!”
  “是!”乔宇答说,“第一我是当仁不让!不过请不必担心;叨在知交,说句老实话,应付小人的花样,我懂得多。”
  “只不可掉以轻心!”
  “敬闻尊教。”乔宇答说,“此后还要多取联络。”
  “那当然。如有什么消息,或者为难之时,我一定首先向老兄来请教。”
  乔宇的来意,就是希望向秀就这么一句话。目的既达,欣然告辞。到晚来在灯下盘算,外有向秀,内有张永,同心协力,随时呼应,对付江彬,可以不愁了。
  ※        ※         ※三更时分,蒲海细雨,乔宇正在批阅一件裁减冗滥京军及边军,节减巨额军饷的计划,忽然后面窗户洞开,砰然一声,接着是一股峭利的寒风扑了进来,让乔宇打了个寒噤。
  有个小书僮,抱膝打盹,竟未惊醒。乔宇不忍唤醒他,自己去关好了后面的窗户,等转过身来,不由得一惊,只见书桌旁边,站着一个瘦高身材的汉子,一身玄色夜行衣靠;头上裹一顶玄色头布,布梢从后往前绕过,遮掩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很大的眼睛。更触目的是,他手里的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一惊之下,乔宇身子向后缩了两步,定定神问道:“你是谁?”
  “你别问!”那人由于布巾遮着嘴,发音不甚清晰,但还能听得出是本地口音。
  “你要干什么?”
  “要你的命!”
  “喔,”乔宇很轻松地笑了,“这容易。乔宇不是贪生惜命的人。从去年年底以来,我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那蒙面人似乎对这句话很注意,双目灼灼地问:“怎么说是去年年底以来?”
  “那你就不必问了!”乔宇也觉得此人有异,既然受人指使来行刺,取命就是,何必多问?这样一转念,不由得便说:“你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蒙面人沉吟了一下,很快地将巾梢往后一甩,说道:“有何不可!”
  露出来的真面目,倒是相貌堂堂,狮鼻海口,配上他那浓眉大眼,高挑身材,着实威武;乔宇心有好感,便即摆一摆手说:“且坐了谈!”
  “不必!你只说,何以去年年底以来,你反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乔宇心想,他坚持要知道其中的缘故,必有道理在内,不妨跟他说了实话,看他是何态度,即可打破那个他为何要问这件事的疑团。因而答说:“去年年底,皇上驾临南京,有一班奸臣,假传上谕,作威作福;从那时起,我就只当我这条命是跟人借来的,随时可以交还的了!”
  那人紧闭着嘴,直瞪着乔宇看,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弄清楚他这几句话是真是假似的。乔宇当然不会被他的目光吓倒,径自坐下来,身子向后一仰,摆出一副听天由命、泰然自若的姿态。
  “乔尚书,你说,奸臣是谁?”
  只一听他改了称呼,就等于是性命可保的宣示;若是常人自然喜不胜言,不暇多想,但乔宇不同。此时他心里反而格外有警惕,不为别的,在向秀面前夸口,等于表示,遇到任何危难,皆能应付裕如。倘或一见死中得活,便唯命是听,乖乖地直言相答,则又与常人何异?
  这样想着,决定先攻对方的“弱点”,他说:“你如果来取我的性命,自不必多说,如今你既称我为乔尚书,你就应该懂得朝廷的体制,见长者的道理。”
  “怎么?”那人有点光火,“叫你一声乔尚书倒叫坏了?”
  “不是叫坏了,是叫错了!”乔宇慢条斯理地答说,“你不叫我乔尚书,我当你刺客,懒得跟你多说;你叫我乔尚书,是要讲礼,我不能马虎。”
  那人愣住了,一股闷气的样子;然后顿一顿足,低声自语:“他妈的,搞窝囊了!”
  这是自责,乔宇当然听得出来;站起身来,在书僮头上打了一掌:“起来,起来!有客来了,还不起来沏茶!”
  “啊,啊!”小书僮一面扶壁而起,一面答说:“有茶,有茶。”
  “阿利,”乔宇又吩咐小书僮,“你看看去,有酒带两瓶来。”
  “老爷要喝酒?”阿利揉着眼说,“我去告诉小厨房。”
  “不要!”乔宇用威严而平静的声音说:“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
  阿利一抬头,吓得将余的睡意一扫而空!因为他发现室中另外有人,而那一身服饰,却又从未见过;加以来客的脸色,并不和善,所以吓得发愣,两条腿瑟瑟地发抖了。
  “别怕!”乔宇安慰他说,“是老爷的朋友。你去端菜。端酒来,别告诉人。”
  阿利亦颇乖巧,听乔宇这样说,料知是关系极重的事。他答应着起脚步,悄悄儿出门而去。
  “你有话可以说了!如果要动手,这也是你的机会。”
  那个人颇有手足无措之感。低头想了好一会儿,蓦地里一跺足,等乔宇受惊注视时,那人已寂然无声地出现在窗台上了。
  乔宇恍然大悟,“你是‘没影儿’不是?”他问。
  “不必多问,反正乔尚书的命大。”
  说完,便即飞身出窗,但乔宇是有准备的,知道此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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